40年
40人
春光正好。龙山村垂钓园内,62岁的刘和平骑着摩托车从远处驶来。路过一个土坡,他先是上了坡顶,又向坡下骑去,高大的身影投射在不远处的水面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
20年前,龙山鳗业鼎盛时期,在全国多个城市开设分公司。几乎每家分公司都配有奔驰S500,足见龙山鳗业的实力和“牛气”。那是全球鳗鱼养殖的辉煌年代,也是刘和平的人生巅峰,他被称为“世界鳗鱼大王”。
从公司拥有多台奔驰S500,到自己骑一辆摩托车;从走上辉煌巅峰,到“断崖式”下滑,刘和平的人生轨迹仿佛一道 “倒V型”折线。但是他说,那是一个“人”字。
人物小档案
刘和平
62岁,曾经是谏壁发电厂养鳗场负责人。
1985年成为全省电力系统第一个主动辞职下海的人,贷款创办龙山鳗业,并迅速成为全球行业老大,刘和平也被称为“鳗鱼大王”。龙山鳗业的发展惠及整个龙山村,刘和平兼任龙山村村委会主任。
经过10多年的“黄金时期”,鳗鱼产业急转直下,龙山鳗业迅速坠入深渊,龙山村债务压顶备受困扰。刘和平不离不弃,坚守村委会主任岗位直至2017年7月。
追问人生的价值
刘和平在日本学习养鳗。
1984年,谏壁发电厂养鳗场负责人刘和平,随团赴日本电厂参观学习,后又在日本参加一段时间的培训。
首次踏上日本这个发达国家的土地,所见所闻所感,就让刘和平内心发出了第一次哲思式诘问:人的真正价值到底是什么?
彼时,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劲吹,睁眼看世界的国人,心底不断升腾思变求富的愿望。而中日间巨大经济差距的切身感受,又使刘和平的这种愿望更加迫切。
“那家日本电厂的发电规模是我们的5倍,但用工只有我们的六到七分之一。电厂人均年收入相当于5万元人民币,而我们的1000多元。”刘和平回忆,当时自己在心里一遍遍问:中国人活着,就是为了吃饱饭吗?
刘和平一直都是能人,吃饭对他来说,从来不是什么大问题。17岁那年,作为电厂子弟的他,下放到谏壁公社东方红大队。仅仅半年,他干农活就胜过了当地所有农民。此后,他当了4年生产队长,一年半副大队长。下放7年间,刘和平总共休息过21天,最多的一年挣工分挣了13000分,相当于1370个劳动日的工作量,收入2000多元,是普通农民的五六倍。
知青刘和平(左)
1980年,刘和平作为当地最后一个下放知青回到城里,顶职进了谏壁电厂。工作仅6个月后,他就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3年后,电厂发展余热养鱼,刘和平负责这个项目,开始接触鳗鱼养殖。年底,他给谏壁电厂每个职工发放了120元福利。
吃饱饭不成问题,但多挣钱会引起争议。这是当时“大锅饭”分配制度下,很多人面临的迷茫和焦虑。改革开放初期,思想解放刚刚起步,公平和效率孰轻孰重的问题尚未厘清。这背后更为终极的追问是:应该如何改变人生,实现自我价值?
刘和平(左2)知青战友相聚。
1985年,刘和平辞职下海,成为全省电力系统第一个主动辞职的人。
在电厂养鳗鱼时,养鳗场曾和龙山村有过短暂合作。现在他带着2.4万元再次来到龙山,利用当地水库开始创业。“我们还是想养鳗鱼,但受资金所限,一开始只能做一些鳗鱼饵料生意。”刘和平回忆,即便创业之初十分艰难,但创业热情还是感染了电厂副厂长黄澄清。后者很快也辞职,来到龙山一起干。
一年半后,鳗鱼养殖的时机成熟了,但依然缺资金。刘和平和同事找到当时的丹徒县政府,副县长巫朝正表示支持,并协调丹徒农行给予帮助。银行同意贷款20万元,但必须有“公家单位”担保。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刘和平深一脚浅一脚找到黄墟建筑站,看到他满头的白雪,一位朱姓站长为之感动,最终决定给予担保。
这是改革开放后,全镇江首笔由银行贷给村办企业的贷款。有了钱,龙山鳗业迅速发展起来,当年底企业就赚回40万元。
创造龙山的辉煌
在美国考察。
1996年,龙山鳗业派出一批工人,赴美国分公司养殖鳗鱼。这批工人来自龙山当地,都是首次前往全球最发达国家。然而几个月后,工人中有9人悄然回国,甚至不惜违反出入境规定 “偷渡”。问清原委后才知道,原来他们待在美国,无论是收入还是生活水平,都和在龙山差不多,他们不愿舍近求远。
当时的龙山鳗业正如日中天:全球最大的鳗鱼养殖企业,养殖基地分布在国内外多个地区,拥有从饵料到深加工的鳗鱼全产业链。刘和平由此也成为闻名遐迩的“鳗鱼大王”。
1994年,龙山鳗业年利润达到4亿元。1997年,企业年销售50亿元,进出口2.6亿美元,总资产达到36亿元。这一年,房地产巨头万科的年销售尚未达到20亿元,电脑销量开始蝉联国内市场第一的联想,年营收也才刚刚超过百亿。
欢迎国家领导人视察龙山。
龙山鳗业的发达,也惠及整个龙山村。全村几乎所有适龄村民,都在龙山鳗业工作。这里全民办了医保、城保,免费住进新建小区,孩子接受免费教育,90%以上能考上大学。同时,龙山村还创下多个全市乃至全省第一:第一个通公交车的村,第一个通管道燃气的村,建成第一座农村居住小区,修筑第一条40米宽的乡村马路……上世纪90年代中期,龙山村的财力甚至超过“天下第一村”华西,后者还组团来龙山学习。
回首往事,刘和平认为,龙山当时的成功,除了鳗鱼产业的兴盛外,还与诸多“敢为天下先”的创举有关。譬如鳗鱼宰杀切片要求极高,鳗鱼片的A级品和B极品差价很大。龙山鳗业规定,切片达标率必须达到95%,超出部分如果是A级品,则多出的差价个人和企业对半分;如果是B级品,差价个人企业“三七开”。这种力度的激励机制很有效果,在当时也极为罕见。
鳗鱼在热带、亚热带养殖成本更低。为此龙山鳗业早早就把养殖基地设在广州、中山等地,从而在全中国首开了“相对不发达地区到发达开放地区投资”的先河。时任国务院副总理邹家华参观龙山鳗业后,称之为“龙山模式”。
1996年,兼任龙山村村委会主任的刘和平,基于龙山土地价值高、劳动力贵的现实,在全村推动土地集约化利用,所有土地流转归集体所有、集中使用,并保障农民利益。这比后来在广大乡村广泛实施的土地流转提早了多年。
勇者不屈的精神
2000年左右,鳗鱼产业的“黄金时期”突然终结,龙山鳗业迅速坠入深渊。
刘和平介绍,出于对养鳗利润的追逐,当时全球大大小小的公司,争相进入这一行业。鳗鱼苗无法人工繁殖,只能下海捕捞,一时间一尾鳗鱼苗被炒到18元。另一端,鳗鱼产品的市场竞争却异常激烈,每吨活鳗的售价从17万元急跌到4万元。
行业形势急转直下,巨人龙山转身未及,很快轰然倒下。而前期扩张时借下的巨额银行贷款,开始像大山一样压在龙山人头上。
此时的刘和平完全可以抽身离去,他不是企业法定代表人,而他自己另起炉灶东山再起也不是不可能。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选择了留下。
刘和平在龙山村的威望无人能及。这不仅因为他曾经大家创造的“龙山辉煌”,更因为在危难时刻,他对龙山依然不离不弃。
登黄山。
2017年7月,在带领全村处理完最后一笔6000万元银行债务后,刘和平卸下龙山村村委会主任的职务。“我给自己定了个规矩,离任后三年内不踏进村委会一步。不这样年轻人没法真正接班。”他说。
古人云:嚼得菜根,做得大事。但真正成过大事后重新嚼得菜根,又有几人做到?刘和平做到了。
2003年,市区龙发大厦顶楼的餐馆里,镇江某水泥厂厂长正在用餐。突然,他发现为自己端盘子上菜的人眼熟,仔细一看,这不是刘和平嘛!结账时,这位厂长另外掏出5000元,感慨道:我做梦也想不到刘和平会为我端盘子!
刘和平拒绝了那5000元。他说,我开饭馆是为了增加收入,帮龙山早日还清债务,并不需要别人怜悯。如今,在龙山垂钓园里,刘和平几乎每天都为客人下厨,“不少菜是我自创的,别人做不出那种味道!”
历尽风雨的刘和平,对人生和世道看得越来越透彻。他的很多抉择,对龙山的发展意义重大。2001年,法国一家企业要在龙山投资一亿欧元,建一座化妆品工厂。考虑到可能带来的环境影响,刘和平断然拒绝。前几年,龙山上马了1000多亩渔光互补发电站,“不上这个项目,土地很快就会被开发掉,我要为龙山的子孙后代留下一点发展空间。”
刘和平说:“现在已不是我叱咤商场的时代,但我的经历对当下很多企业家都有借鉴意义。”他给企业家们的忠告有三句话:勇于争创第一,做好失败准备,永远不要休息。
作者:梁和峰
编辑:金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