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乔长富
万岁楼和芙蓉楼是镇江历史上同时建于州城(城址在北固山前峰)之上的两座仅相距百余步的历史悠久的名楼,中国历史上也不多见的著名的“双子式”的“郡楼”。对于两楼的始建时间和所在位置,唐代李吉甫在《元和郡县图志》(下称“元和志”)中说:“其城(引者按:指京城)吴初筑也。晋王恭为刺史,改创西南楼名万岁楼,西北楼名芙蓉楼。”南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六说:“京口子城西南月观,在城(指子城)上。或云即万岁楼。”而“京口子城”前身就是东吴铁瓮城。今天看来,根据这两段记载,可以确定,两楼在东吴孙权建造铁瓮城之后,东晋王恭镇守京口之前,已具雏形,或已建成。王恭只是“改创”和命名而已,并不是两楼的始建者。当然,这一推断仍需更多史实的证实。
虽然如此,从宋文帝和梁武帝登京口“北固”时未见登此两楼,也未见相关之南朝诗文等咏写它们,则显示它们在当时并不知名于世。然而,进入唐代特别是盛唐以后,情况发生显著变化,两楼的吸引力和知名度大增,登临题咏者众多。首先,从上引“元和志”可见,全国性的有分量的方志记载了它们,它们已跻身名楼的行列。而从该方志全书看,唐代各州郡城之上同时拥有两座名楼的,也只见到万岁楼和芙蓉楼。不但如此,唐代民间和“小说”中还流传相关的传说。例如,中唐李绅在《忆万岁楼望金山》题下称:“里言金山有龙盘护。……又云:万岁楼,往年清夜浮于江中,有宿楼者觉之,重锁縻于城上。”《太平广记》引中唐陆长源撰《辨异志》说,开元以前,润州号为“凶阙”,原因是州城南隅的万岁楼常冒黑烟。俗传楼上一冒黑烟,当地刺史非死即贬,地方官都很忧惧。直到有州吏发现楼上的“黑烟”原来是楼下深井中飞出的成团蚊虫,地方官才不再忧惧。所记有关润州掌故,发人深省。
更重要的是两楼自盛唐开始,还成为人们登临题咏的名胜之地。据笔者对《全唐诗》的初步统计,唐代诗人所作万岁楼诗,较早的是孟浩然在开元中(713-741)至润州所作《登万岁楼》。其后则有王昌龄在天宝元年(742)或二年至润州所作《万岁楼》、刘长卿在安史乱中(755-763)所作《登润州万岁楼》,以及李绅在大和七年(833)后所作《忆万岁楼望金山》;唐人所作芙蓉楼诗,初盛唐之间丁仙芝《江南曲》中已有“始下芙蓉楼”句;作为诗题提到的较早的是王昌龄天宝元年或二年所作《芙蓉楼送辛渐二首》,其后则有大历(766-779)诗人崔峒所作《登润州芙蓉楼》。诗僧皎然《买药歌送杨山人》又有“朝看日出芙蓉楼”句。此外,还有刘长卿大历六年(771)所作《和樊润州登润州城楼》以及《全唐诗》署名皇甫冉但实际作者难以确知的《和樊润州秋日登城楼》。两诗所说“城楼”应当也是指万岁楼或芙蓉楼。这些诗从绝对数量说并不多,但相比唐代题咏鹳雀楼诗之类也不算少。
唐人登临题咏两楼的诗篇,在文学和文献方面具有不可忽视的价值。从文学价值方面说,它们都是唐代五七言律诗和七言绝句。其中王昌龄的《登万岁楼》、署名皇甫冉的《同温丹徒登万岁楼》(实际当是刘长卿的《登润州万岁楼》)都曾选入明代高棅所编《唐诗品汇》,是今存六题题为万岁楼或芙蓉楼诗的三分之二。它们都是唐代著名诗人写的唐诗名篇。其余各篇也都是知名作品。王昌龄的芙蓉楼诗“寒江连雨”、署名皇甫冉的万岁楼诗,更为选录标准较严的清代沈德潜《唐诗别裁集》所选录,而王昌龄的“寒雨连江”更是唯一入选今人所编《唐诗鉴赏辞典》的诗篇,成为唐人题咏两楼的“压卷之作”。在这些诗中,诗人们登楼题咏,抒写了丰富复杂的思想感情,绘写了两楼的壮美形象,丰富了它们的文化内涵,并使之声名远播,千古流传。从文献价值说,如果说方志所载两楼情况比较简略单一,那么这些诗歌则是具体生动地叙写了楼的情况、登楼者在楼中的活动等,从而为后人了解研究两楼提供了多方面的史料,同时也为了解和研究相关人物的生平及其与润州的关系等提供了具体而可信的史料,从而提升了两楼的文化地位、文化价值和知名度。如果没有这些诗篇,后人至多也就只知道历史上曾有过这两座楼,也就不会了解更丰富的历史,也就不大会投入关注的目光。
两楼在唐代之成为京口登临游赏的名胜,从上文所举《全唐诗》所录诗看,是兴于盛唐而止于中唐,在晚唐人诗中,再也难觅有关登临题咏两楼的作品(南唐徐铉《使浙西先寄献燕王侍中》诗有“极目遥瞻万岁楼”句,但并非题咏楼本身)。与之相对照的是,中唐后期开始,建于北固山后峰的北固亭和甘露寺,诗人们登临题咏的诗却逐渐多了起来,初步统计有十多首,其中不乏名篇佳作。而甘露寺始建于中唐李德裕为润州刺史时。从这种情况看,虽然未见前人对两楼不再“吸引”游人的原因有什么说法,但从客观情况看,当与甘露寺的兴建有一定关系。甘露寺居山临江,比两楼更宜于观赏,自然也就逐渐把游人吸引了过去。另一方面当是两楼本身发生了我们尚不清楚的变化。当然,这只是笔者的揣测。
五代十国时期,润州是南唐重镇。据《至顺镇江志》(下称“至顺志”)郡城“子城”所载,“子城”(前身为铁瓮城)的东西夹城为“唐时所筑”,“西夹城门二,东曰千秋(后改名铁瓮),西曰崇化(后改名高桥)”。由此看来,到唐代后期,两楼当已风光不再。又据《老学庵笔记》载:“京口子城西南月观,在城上。或云即万岁楼。京口人以为,南唐时节度使每登此楼,西望金陵(按:当时为南唐首都),嵩呼遥拜。其实非也。”此文在指出“京口人”解释“万岁楼”得名原因错误(其实在盛唐时孟浩然已称为“万岁楼”)的同时,也反映了南唐时可能还存在地方官登此楼“嵩呼遥拜”的风习,但即便如此,当时万岁楼当也不再是登临题咏的胜地。
进入北宋以后,僧人仲殊在《京口怀古》诗中说“万岁楼中谁唱月?千秋桥上自吹箫”。“万岁”句显示,万岁楼在当时已荒凉废弃。与仲殊时代相同的曾旼在元丰六年(1083)编成的《润州类集》中更说:“万岁楼,今之月台。”可见北宋时期万岁楼已非旧貌。至于芙蓉楼,也不见当时人有登临题咏之作,看来已荒废不存。南宋时期,汪藻在《京口月观记》中说:“州治之西有楼焉,并城而出,名曰千秋者。考诸图志,始于王恭之时。由楼西南,循城百余步,忽飞檐曲槛,崒然孤起于城隅之上,望数百里见之者,月观也。”绍兴八年(1138),刘岑为镇江知府后,所见月观已是“颓甍圯栋,荒没于荒烟灌莽之中”。刘岑于是“葺而新之”,月观又重现于世。这里所说“月观”,就是“月台”,也就是万岁楼的遗址所在。而南宋尚存之月观,至元代,从“至顺志”“观”说“遗基尚存”,可见也已毁坏;明天启五年(1625),地方官又按迹建造了万岁楼。《光绪丹徒县志》虽载及此楼,但未说存废情况。此楼之毁没,当在清代后期。
最后,对两楼名称的涵义说点看法。从宋人称与万岁楼遗址月观相近的城楼为“千秋楼”看,“万岁楼”之称“万岁”当指此楼可延续万年,含有祝颂之义(在古代,此“万岁”当然不会是指称皇帝)。至于“芙蓉楼”之名,当与此楼面临大江,如江上之芙蓉有关。当然,这只是个人的臆见,尚有待文献证实。顺带说一下,万岁、芙蓉二楼当是建于今北固山前峰。有论者将芙蓉楼的遗址标注于北固山中峰今气象台位置,不知依据什么,值得商榷。(编辑 花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