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高中毕业，当了两年农民，从农村来到城市工厂学徒，继而成为改革开放后勇闯市场经济的第一批企业供销员。

企业改制后自己创业当“老总”，享受过“盆满钵满”的喜悦，也经历过投资失误的落泊。

现在他以保安为职业，回归风平浪静的普通生活。

很多人都喊廖锁根“廖总”。

一个保安被大家称作“总”，难道是一种黑色幽默？

打听的结果，并不是黑色幽默，也没有什么典故，而是锁根真的当过老总。有句顺口溜：老板不在大小，好歹法人代表。

一个当过企业老总的人，怎么心甘情愿地当起普普通通的保安来了？

锁根家住桃花坞5区21幢301室。但当我敲开他家大门的时候，我以为走错了：几乎没有任何装修的家里，让你找不到一丝主人曾经腰缠万贯的痕迹。

锁根家房子建成于上个世纪80年代，一室半一厅，独厨独卫，前后阳台，50多个平方米，是当年标准的套房。因此，在中国的改革开放初期能够住上这样房子的，按我们镇江话讲，都是“有本事的人”。不过，以今天的标准去衡量，未免显得有些寒酸。

客厅里是一张四边可以折叠的木桌，收起来是方桌，打开来便是圆桌。桌子边上放着几张已经有些老旧的木质方凳，虽然漆面有些斑驳，但坐上去仍然非常结实。家里所有的门都是白色混水漆，已经开裂，泛成了象牙黄。除了大房间的门上贴着一只2011年的“万事如意”的兔子外，其他门上则贴着一个红色的“福”字。估计这些“福”字的年纪大概和如意兔差不多。

正对大门的墙上，贴着一张披金戴银的财神像。财神两边是一副对联：“瑞气盈门添百福，四海财源通宝地。”横批是“金玉满堂”。不过，财神身边的这副对联把我格登住了，我念了几遍都觉得气不顺。

我有点疑惑地问锁根，这对联是哪个吉祥店里买的？

锁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是路边摊子上买的，买的时候就剩下这两幅了，半买半送的；卖的人说，这是两个上联，两个下联是“吉庆满堂纳千祥”和“九州鸿运进福门”。

大房间里放着一张双人床，还有一只书柜。除了小说外，书柜里最显眼的是几本佛教故事和易经算命的书。小房间里则是一张上下铺床，一白一花两只肥硕的狮子猫蹲在床上，警惕地望着我。

锁根告诉我，他一个人睡大房间，他前妻和儿子睡小房间，那两只猫是前妻的宠物。

“进了市队，训练的时间、强度都增加了。那时候要先代表市队参加镇江地区一市十县选拔赛或者是全市选拔赛，然后才有资格参加江苏省的比赛。”谈到1980—1988年，肖克永满是骄傲的笑容里闪过一丝狡黠，“一年360天的训练我几乎不落，按年龄参加的市儿童组、少年组、青年组比赛，我没让一个冠军旁落过。代表镇江在省里参加比赛，我还击败过专业队的选手。”

乒乓球给肖克永带来的快乐，越来越多。

02

锁根老家是镇江丹徒三山乡的。

三山这个地方，三分之一是丘陵，三分之一是平原，还有三分之一是湖泊，虽然风景绝美，但丘陵多干旱，湖区多水灾，想要把田种好，还真的不太容易。

所以，在80年代苏南乡镇工业经济兴起之前，丹徒三山的年轻人，总会带着如家乡紫云英一般的梦幻，外出谋生。

1980年，高中毕业后当了两年农民的锁根成了镇江彩色印刷厂的一名学徒工。从此，在锁根的眼前，热闹的街道和喧嚣的车间取代了连绵的丘陵和宁静的田野。

对未来充满憧憬的锁根被安排到塑印车间当学徒。这个车间当时刚刚引进六面凹版印刷机和海德堡印刷机，能够在玻璃纸和薄膜上印刷精美的彩色图片、扑克牌、商标、装潢品和有价证券，其设备和工艺都是江苏省最领先的。

厂里看中了锁根的根正苗红，专门把他送到外地培训，学习印刷糖果纸的技术，希望他日后能够挑大梁。

但正是因为这次外出学习，让锁根知道了什么叫做跑供销。上课的老师对他说，技术当然重要，但跑材料跑销售更重要，能够赚大钱并不是靠技术，而是靠供销跑得好。

培训回来半年不到，锁根就再也无法专心去印他的糖果纸了。他算了一本账，他即便马上定级为一级工，他的工资也只不过一个月35块钱，年底能够拿到的奖金不会超过70块钱。但如果去跑供销，年底可能一分钱奖金拿不到，也可能一下子能够拿上几百块钱。他觉得他能够冒这个险，即便跑不到奖金，也总比在农村种地强。

锁根找到厂领导，说他想跑供销，哪怕奖金提成低一点也无所谓。要知道，那个时候，很多人还相当保守，还习惯性地觉得捧着个“铁饭碗”、吃着个“大锅饭”比较安心，很少有人主动愿意去跑供销的。锁根主动找上门来，还真的让厂领导是又惊又喜，拍拍他的肩膀，立马同意了他的要求。

03

锁根成为了中国历史上改革开放之后的第一批供销员。

千千万万个锁根一样的供销员，有力推动了上个世纪80年代的镇江经济的飞速发展，成就了镇江地区的“供销员经济奇迹”，也缔造出了闻名全国的“四千四万”精神。

锁根在镇江彩印厂跑供销整整跑了15年。他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大业务员，但他从来没有主动想过如何去成为一个老板，他觉得企业实行的承包责任制挺好的，跑供销挣来的钱已经够吃够用了。

不过，这种“小富即安”、“小胜即满”的状态并没有如他所期望地那样一直延续下去：1995年，镇江彩印厂进行企业改制，股份被出售给经营层，所有的老职工被“一刀切”，自谋出路。

锁根并不怕“一刀切”，他相信订单就是活路，有了订单，还不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他便拉了七八个老职工，在老城区的民国春街找了个地方，投资成立了润州华兴印刷厂，主攻账册和报表的印刷业务。凭着他多年跑供销的人脉积累，他接下了镇江财政系统和许多会计事务所的业务，生意红火得连他自己都有点不相信。

04

2000年，世纪之交的年头，也是锁根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这一年，他已经有了一笔不小的积累。仅仅5年的功夫，锁根就有了自认的“第一桶金”。怎么用好这第一桶金？让第一桶金变成更多的金子？他决定涉足当时非常火爆的餐饮业。

鬼使神差，从来没有搞过餐饮业的锁根，竟然选中了淮阴的楚天宾馆白天鹅烤鸭大酒店。他决定把这个有着12个包厢的饭店承包下来，改造成当地最高档的火锅店。他觉得他同样会在餐饮上取得辉煌的成功，就像他5年前一不小心就把印刷厂搞得非常红火一样。他花了800块钱请了所谓的“高人”给火锅店取名字，最终敲定的名字叫做“天府香火锅城”。

很显然，异地投资开设一家大规模的餐饮店，已经超过了锁根当时的能力和财力。但他似乎就是一根筋，八匹马也拉不回头。为了筹集资金，锁根背水一战，竟然断然地把经营多年的华兴印刷厂作价转让给了别人。

一个女人作了最后的努力，希望他开一个规模小一些的饭店，把印刷厂继续做下去，不要把所有的投资都砸在一个项目上。这个女人就是锁根的妻子韦娟。

韦娟是锁根在彩印厂时的同事。她先在装订车间当工人，后来调到仓库当保管员，管材料管了8年，直到1995年改制，随同锁根一起回家创业。那段时间，她实际上从不干涉锁根的事情，对锁根非常放心，把主要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相夫教子上。

但韦娟的劝阻没有影响锁根丝毫的决心。

很多男人都有个不大不小的毛病：烧钱的时候，特别喜欢听外面女人的话，特别不喜欢听自己老婆的话。锁根好像也不例外。

理想总是非常美好的，现实总是非常残酷的。天府香火锅城开业后只红火了一个星期，便开始门前冷落鞍马稀了。

楚天宾馆当时属于淮阴商业局。宾馆的总经理徐总和锁根一样纳闷，生意为什么好不起来？徐总便集思广益，张罗着把淮阴所有下属县市的商业局长请来品尝火锅。这些商业局长吃完火锅后，很不以为然地说，这火锅辣得来辣得去的，没什么吃头，没有红烧大甲鱼，没有软兜长鱼，有什么好吃的？

锁根自己并不知道，包括徐总在内，他们其实对淮阴人的消费习惯还不是很了解。由于淮阴的菜具有自己非常鲜明的特色，本身即是维扬菜系中淮扬菜的重镇之一，因此，淮阴人舌蕾对火锅的接受，注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还要等到10年之后。超前进入市场的产品，和过气了的产品一样，也注定其命运是悲壮的。

一年之后，锁根从淮阴铩羽而归。淮阴之行，让锁根亏损了整整30万元。这一年，镇江一个正常上班的工人，一年的平均工资收入还不到1.2万元；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即便在比较好的地段，也不会超过6万块钱。涉足餐饮业的结果，让锁根知道了什么叫做“损失惨重”。

05

“四千四万”的精神让锁根不会轻易地倒下，就此一蹶不振。好在印刷行业的人脉还在，锁根决心重操旧业。原来的印刷厂已经转让，只有另起炉灶。他选中了镇江城与老家三山之间的官塘。在官塘中学，他挂牌校办企业，又办起了一个印刷厂，名字叫做润州区官塘印刷厂，还是由他自己担任法人代表。

印刷厂虽然重新开起来了，但此时的锁根已经不是从前的锁根了。锁根并没有意识到，当他的厂离城市的喧嚣越来越远，离家乡的宁静越来越近的时候，他的斗志其实已经在迅速地衰落。

两年不到的时间，镇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新的印刷企业不知道又有多少家了。而且，这些新成立的印刷企业，不仅资金雄厚，而且设备更加先进。没有太多钱投入的锁根，只能用些二手的设备，接些印刷精度不高的活，算是苟延残喘。

技术含量不高的业务只能靠成本来竞争。像他这样的小厂，最大的成本自然是人工成本，最低廉的人工成本当然是他自己了。为了节约成本，他变得喜欢给工人施加压力，更加容易挑工人的刺，动不动就要人家回家。他后来发现，如果为了压缩成本，只有不断地裁员；人员裁得越多，业务量也接得越少；业务量越少，就越要裁员。裁到最后，几乎只剩下他自己了。

以前的锁根没有夜生活，第二次开印刷厂的锁根有了夜生活，喜欢上了麻将，把家当成了旅馆。以前的锁根，虽然为了跑业务，一年时间倒有半年不在家，但韦娟对他很放心，觉得他就是飞出去的鸽子，到时候自然就会飞回来。第二次开印刷厂的锁根，虽然人没有跑远，深夜也回来睡觉，但给韦娟的感觉却是这个人好像已经在自己生活中消失了，她仿佛在吃力地牵着一只风筝，手中的线随时都会断掉。

韦娟并没有埋怨锁根，而是自己默默地每天赶到厂里，亲自做起了装订和糊纸袋的活。但锁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仍然是一有空就和几个朋友打麻将，甚至彻夜不归了。

韦娟苦口婆心地劝锁根少跟那些朋友来往，说近墨者黑，这样下去，日子就没有奔头了。但那时候的锁根，仍然好面子，不太听得进韦娟的话，却特别听朋友的话。

韦娟养起了猫，而且不是一只，是两只。这其实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信号。一个女人突然对猫感兴趣，养起了不止一只猫，说明这个女人内心里已经觉得孤单，她需要男人给予更多的关心和温暖。否则，她只会跟这个男人渐行渐远。没有学过心理学的锁根哪里能够看出端倪，仍然是我行我素。

变化最大的是，锁根开始对家里的钱也斤斤计较起来。自从淮阴回来之后，他不再把所有的钱交给韦娟，而是自己挣钱自己花了。

终于，韦娟对锁根彻底失望了。韦娟回了娘家，正式向锁根提出了离婚的要求。

锁根大吃一惊。他根本没有想到韦娟会跟他离婚。他动员韦娟的妹妹和弟弟做韦娟的工作，但韦娟是铁了心，坚决要求离。韦娟告诉锁根，如果不能断绝与那帮打麻将的朋友的关系，改变不了好玩的习惯，只是把家当作旅馆，做夫妻还有什么意义呢？

几乎所有的男人在成长过程中都会出现一点认知上的障碍，往往不知道什么才是自己今生最珍贵的东西。但这种毛病会被某件事情一刺激，突然就好了起来。当韦娟向锁根提出离婚的时候，锁根这才发现，自己忙来忙去，不就是为了老婆孩子吗？如果忙到最后连老婆都没有了，这不是在瞎忙吗？

锁根开始思考自己的生活。他想，当年跑供销的时候，娶妻生子，那时候是非常幸福的。后来被迫创业，奔着自食其力的目标，也很充实。后来有了钱，就想着赚更多的钱，做更大的事情，除了增加一些吹牛的资本，好像也没有觉得更多的快乐。再后来失败回家，除了钱没有了，老婆还是像以前一样关心自己，儿子还是像以前一样在乎自己，也没有失去什么。如此看来，健健康康地生活着，快快乐乐地有些事情做，不就是真正的幸福吗？幸福跟钱多钱少好像没有直接的关系。

锁根悟得更深的是，人生就这么多年，很多事情自己经历过了，不论成败与否，这种经历本身就是一种收获，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我问锁根，当年离婚的时候，你有没有把这些想法跟韦娟谈过？

锁根笑了，那个时候我讲什么话老婆都不相信了，这样的话讲了也没有用，还不如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确实改变了。

韦娟跟锁根领了离婚证，但并没有与锁根分割家庭财产。锁根觉得生活的天空虽然阴沉下来了，但迟早还会出太阳，阳光还会照在他的身上。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好交际，好结交朋友，如果再让他守着个印刷厂，他的时间仍然由自己把握的话，他很难拒绝那些朋友们的诱惑，很难不去打麻将。

06

2014年的年底，锁根终于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当一个本本分分、普普通通的保安。

他相信，只有用这样的工作来约束自己，才能让自己脱胎换骨，做一个让韦娟再次满意的好男人。

2015年1月，锁根应聘到财富广场做了秩序维护员。他把官塘的印刷厂交给了别人，自己过起了按时上下班的生活。闲下来的时候，也会看一些书。韦娟则仍然会回来照顾儿子，打理家务，只是不再去管锁根的事情。每个月，韦娟都会问一下锁根开销了多少水费、煤气费和电费，然后自己掏一半的钱，两个人实行严格的AA制。

晚上9点半钟，锁根和我都有些微醉了。此时有人用钥匙开门。有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走了进来。锁根说，我老婆回来了。韦娟微笑着向我打了声招呼，便走进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了。我估计她是在照顾她的两只猫。过了一会儿，门重新打开，韦娟站在客厅里开始跟我聊天。

韦娟说，我现在是早出晚归，要到父母家照顾生病的父亲。儿子现在在外地上班，也省了不少心。虽说跟这个人办了离婚证，每次朋友来家里吃完了喝完了，还是我给他收拾整理。这个人心不坏，就是爱玩，现在比以前好多了。这个人有的时候非常马虎的，到现在还是记不起我的生日。离了婚，不用再管这个人了，反而轻松了。以前怎么说他都不听，现在反而对我客客气气了。将来？将来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样子，还是现在这样子比较好一些。

大约夜里11点钟，锁根送我下楼。我对锁根说，这样的老婆，离了真是太可惜了，赶紧想办法复婚吧。

锁根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哪里想离？当年离婚由不得我做主，现在想复婚也是由不得我做主。现在这样大家各自保持一种相对独立的状态，确实让我改变了不少，也许并不是一件很坏的事情。

临分手的时候，我问锁根，老板当过了，再当个普通的保安，心理上有没有落差？

锁根笑了，当然有落差。不过，可能正是因为有了落差，这辈子过得才觉得跟别的人有点不一样。我看过不少地方的瀑布，大家都觉得瀑布很好看，很壮观。反过来想想，瀑布给大家很深的印象，还不就是因为有了落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