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德平
寻问乔伊斯铸像何处,热心人遥指伯爵北街。果然,他就矗在路边,头戴宽檐帽,手里的拐杖点着地面,玩世不恭地目视前方,一副很拽的样子。当地人戏谑地称这尊青铜雕像为“手持拐杖的痞子”。我驻足的片刻,乔伊斯脚下有三五只鸽子在觅食,不远处传来海鸥的鸣叫,须臾,一只体形硕大的海鸥飞来,栖在乔伊斯头上,它不停地用喙啄宽宽的帽檐,与地面的鸽子遥相呼应,鸟儿们让他又活了过来。
漫步街头,想起乔伊斯出过的一道题目——如何能在都柏林走出一条不经过酒吧的路线?都柏林是个酒城,有上千家酒吧,只要上街目光回避不了的就是酒吧。乔伊斯的命题,明说了就是无解,在都柏林街头,尤其是利菲河南岸,不存在不经过酒吧的路线。
乔伊斯“指名道姓”写过都柏林的很多酒吧——杜克街上的大卫·伯恩酒吧,这家酒吧成了后来布卢姆日活动的舞台之一,公爵街上的苏格兰酒吧、普尔贝克街的马利根酒吧、莫尔大街的巴特勒酒吧,还有奥尼尔酒吧、黑鹰酒吧。他把这些酒吧原封不动地搬进小说,使读者倍感亲切。他晚年双目失明,将早年在酒吧里的见闻,写成长篇《为芬尼根守灵》,寄托了他对都柏林酒吧深深的眷念。不少酒吧也没有忘了他,吧台旁边辟有乔伊斯事迹的展区,有的甚至还陈列了他的雕刻头像或雕塑。
资料图 新华社图片
酒,再神奇不过了。酒祓清愁,一杯下肚,心情“阴转多云”,再喝一杯,心情便“晴朗”起来,喝着喝着,世界就变成了想象中的样子。当然也有憎恨喝酒的人,他们,杜撰神学警句反唇相讥:“魔鬼本身就是个酒鬼。”要是电子版,这里可加上个呲牙的表情符号。哈!都柏林人大多都爱喝酒,过去常有人在酒吧喝得半醉,深更半夜走错家门。聪明的都柏林人想出了别别窍的法子,就是把各家的门漆成不同的颜色,这倒也成就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如果把我所看到的门的颜色全都记录下来话,完全可以拿来让相声演员练“贯口”。不信,你听:洋红、朱红、殷红、紫红、绛红、酒红、茜红、玫瑰红、胭脂红、石榴红;茶绿、蛾绿、嫩绿、葱绿、水绿、柳绿、豆绿、碧绿、祖母绿、松花绿;奶黄、姜黄、缃黄、金黄、鹅黄、中黄、铬黄、嫩黄、橘黄、柠檬黄、月牙黄;乳白、米白、瓷白、银白、月白、象牙白、经典白;那不勒斯黄、普鲁士蓝、维多利亚绿、佛罗伦萨棕、科勒姆尼茨白……
到过都柏林,才知道许多评论家的话靠不住。问过许多都柏林人,他们对乔伊斯的作品并不在意,尤其是那部《尤利西斯》。他们说:这本书太烧脑,老乔又在其中使了坏,故意要让我们看不懂,他自己都说几个世纪弄不清,我们有限的生命和它玩不起。这部分人,比例大得惊人。相对来说,他的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要更有亲和力一些。我问过国内的一些作家,似乎也有同感。
有回作家格非回乡,得闲小聚,彼此说了些契阔的话便扯起文学与写作。
他对我说:写作无非就是两种状态,你写的与写你的。
我对他说:两种状态相互缠绕——你写的也可以写你。写你的也可以你写。
谈兴渐浓一时信口月旦,竟雌黄起乔伊斯的作品来。格非也是对《都柏林人》情有独钟,其中的扛鼎之作《死者》,他的阅读心得是:在快乐的对立面,不是悲剧,而是虚无和无边无际的寂静。他说:“在快乐中突然被悲哀的浮思所击中,是乔伊斯惯常的做法,忧伤之念来无踪,去无影,却在转瞬之间改变了“欢乐”的性质,这一直是作者的拿手好戏。”
“那篇《死者》,你读了十几遍了吧?”我问格非。
“不,是二十几遍。”格非强调。
资料图 新华社图片
我没有格非兄用功,不过《死者》也反复看了几遍。活着的人是真正的死者——在异化的世界中窒息而死。这是我的心得。另外还有些个人的发现:《死者》中的人物把爱尔兰以外的地方称为大陆上。蛇麻子是啤酒花。那个红面孔的年轻女人,穿一身蓝紫色衣裳说起的四对舞,是一种古雅的欧洲宫廷舞,起源于马术操演。四对舞者常随着音乐的节奏把队形编排成正方形。另外,我还在主人公加布里埃尔身上看了乔伊斯的影子……还有更冷门的——我会唱自己翻译、自己记谱的那首委婉的爱尔兰小调《奥格里姆姑娘》。这首歌可是这篇小说戏剧性冲突的一个重要铺垫。布里埃尔夫妇参加姨妈家举办的圣诞舞会,乘着除夕夜的余兴,加布里埃尔夫妇回到旅店。加布里埃尔情欲高昂,然而他的妻子格莉塔由于晚会上一支民歌《奥格里姆姑娘》,勾起了她对往事的回忆:有个热恋着她的青年,为了爱她而早逝。这个青年当初也常常唱着这支民歌来向她求爱。妻子的这一段隐痛恰如一盆凉水,浇灭了加布里埃尔激情的烈焰,引起他无限的惆怅和伤感。他矛盾的心理与窗外的飞雪交织,使他充满了寒冷感,灵魂也缓缓地昏睡,似乎飘落到那死者的身上。
这首歌得来颇费周折,并非我夸大其词,真的近乎大海捞针。多少次问酒吧乐队和咖位大大小小的驻店歌手,都不知道这首歌。我坚信有,艾尔曼不是说过:凡是进入书中的,没有不是乔伊斯亲身经历、切身感受的东西。最后,终于觅得一位捧着吉他在街头卖艺的歌者,他会弹会唱这支歌,谈好价钱二十欧,他唱完后必须把英文歌词抄录给我。信达雅乃是翻译的要指,考虑到歌词的上口押韵,我觉得意译为好——“如果你是奥格里姆姑娘,但我还是有点迷惘。那就讲讲我们之间,最后信物的模样。哦,格里高利你不会忘,那天晚上,在山间我们突然相遇,这事真让我懊丧。雨水浇湿我的金发,露水打湿我的衣裳。宝贝,你躺在我怀里冰冰凉。哦,格里高利让我进屋,我们把交换的戒指戴上,我的戒指只是锡铁片,你的戒指闪着金光……啊,你的价值不菲。亲,我的只卖一分钱。”
谱子是我根据那艺人当街演唱的手机录音,一句一句记下来的。既花了银子又吃了辛苦,不过,这首歌算得上是都柏林之行的一大收获。
离开都柏林的前一天晚上,旅爱华侨总会在中国城天缘酒店设宴饯行,席间一番酬酢,兴致高涨处免不得以歌侑酒。我拿出自己翻译自己记谱的《奥格里姆姑娘》歌单,照着它把那首民谣一句不差地唱出来时,于会长带头拊掌喝彩,他还竖起一只手张开五指恭维一番:“德公,自译自唱,妙哉!爱尔兰加中国,算上全世界吧,能用中文唱这个的不超过5个人吧?”我笑而不答,索性放着胆任性一回,伸手上前又灭掉他两根手指……
编辑:黄昕彤
审核:曾海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