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德平
《尤利西斯》是我碰到的最难读的书,乔伊斯在书里内置了许多语言的机关,象征、嵌套、外来语、孤僻词、古英语、拉丁文、谐音梗……扑面而来。在语言方面乔伊斯真可谓天赋异禀,他精通多国语言,在《尤利西斯》中,他时时不忘弄点语言的狡狯,他使用了三十多种语言,全书除了夹杂着法、德、意、西以及北欧多种语言外,还时常使用希腊、拉丁、希伯来等古代文字,包括梵文。最后长达四十多页的意识流篇章充满了小玛德兰点心式的无标点回忆,读来令人眩晕。
这是拿拿放放最读不下去的书。阅读它考验着耐心,有时我捧着这块大砖头,顽强地把它当作面包来啃,啃着啃着,发现它竟变成了中国的馒头。有时捧起它就有种奇怪的感觉,读着读着就发现自己已经不是自己。
你想象不出,我读到第十五章时是何等惊诧。十五章简直就是个戏剧剧本,我忖夺,乔把它写成这个格式,其目的不外乎是向易卜生致敬。
我几乎看到了额外的戏码——易卜生、乔伊斯一老一少站在这一章的最后向观众谢幕……当五百五十页上那段文字向我涌来时,我领略了什么是彻底的震惊,那感觉庄重而持久。我说过,爱尔兰就是我认定了的“乌托邦”,哪知道乔伊斯居然也是这么想的。他通过布卢姆的嘴,说出了与我如出一辙的想法。
那段台词的大意是这样的:“我主张整顿本市的风纪,让新的世界取代旧的。每一个大自然之子都将领到三英亩土地和一头母牛。豪华的殡仪汽车。强制万民从事体力劳动。所有的公园统统昼夜向公众开放。电动洗盘机。一切肺病、精神病,战争和行乞必须立即绝迹。普遍大赦。每周举行一次准许戴假面具的狂欢会。一律发奖金。自由货币,豁免房地租,自由恋爱,推行世界语以促进普天之下的博爱。”
这段表述“乌托邦”的文字团团将我围住,我被惊讶所裹挟,那一刻岂止是暗爽,鼻腔里涌动着酸胀,泪水欻霍而出,这带盐的液体,把我内心的激动带出了体外。我无法抑制这激动,乔伊斯的怀抱和骨血里竟藏着和我一样的东西,我们的想法竟然如此惊人地神合,我不得不双手合十默念:世界请掉过头去,愿爱尔兰成为乌托邦的现世。
还有神合的,正如我对爱尔兰的憧憬一样,乔伊斯何尝不是也在眺望东方中国。他在《尤利西斯》中多次写到中国,这正是面包变成馒头的缘由。
他同情中国人,说中国人不喜欢外国人身上的气味,中国人被鸦片迫害是一个迫不得已的选择。他想象着如来佛,手托腮帮,安详地侧卧在博物馆里。在他笔下古老的中国充满了东方的神秘,中国人讲究吃贮放了五十年的鸭蛋,颜色先蓝后绿。一桌席上三十道菜,每一道菜都是好端端的,吃下去就掺和在一起了。
他这样描写一个清朝打扮的人:“穿的是印有蜥蜴形文字的黄色中国朝服,头戴宝塔式高帽。笑吟吟地摘下帽子,露出剃过的头,脑顶翘起一条根部扎着橙黄蝴蝶结的辫子。”他还提到中国魔术:中国人有一些看上去像是油灰的小药丸。把药丸往水里一放,就绽开了,个个都不一样,一个变成船,另一个变成房子,还有一朵花儿。中国的薄绢,从一只倾斜的瓮口里垂下,瀑布般的飘带,红艳艳的血。写到文身时,说是“用中国黥墨刺的一片锚状花纹”。在书的最后摩莉的意识流篇章里也突然冒出一句“我猜想在中国,人们这会儿准正在起来梳辫子了,好开始当天的生活。”
最先向中国介绍乔伊斯的是茅盾和徐志摩。因学业的需要,曾写过一篇作业曰《中国报章小考》。我查阅过张东荪主编《时事新报》,彼时的报头已由创办时的汉隶改成了行楷,我明白报人的意图,无非是弃古拙而求“时新”。这家报纸的《学灯》副刊初期的主旨是促进教育、灌输文化,是新文化运动中著名的“四大副刊”之一。上海图书馆数字化了《时事新报》的所有版面,1923年7月6日 的《时事新报》副刊《学灯》上有篇徐志摩的诗文,他把乔伊斯在文坛的声名鹊起与列宁在政坛的影响相提并论,说到《尤利西斯》一问世就遭到不虞之毁。
原来,书稿迟迟不能出版,英国美国谁都不肯也不敢替他印。乔伊斯对妻子罗拉说:“创造一篇作品,就像你把你所爱的孩子带出子宫一样艰难。”徐志摩说这本书最后的意识流的气势如一大匹白罗披泻、一大卷瀑布倒挂,文字像牛酪一样润滑,像教堂里石坛一样光澄。茅盾先生介绍乔伊斯和《尤利西斯》文章见诸1922年的《小说月报》。
还是吃我的早餐吧。繁华的奥康内尔大街上无限量供应着“布卢姆早餐”,这绝对是借着乔伊斯盛名卖的一个噱头。
《尤利西斯》第四章开头有一段:布卢姆先生吃起牲口和家禽的下水来,真是津津有味。他喜欢浓郁的杂碎汤、有嚼头的胗、填料后用文火焙的心、裹着面包渣儿煎的肝片和炸雌鳕卵。他尤其爱吃在烤架上烤的羊腰子。那淡淡的骚味微妙地刺激着他的味觉。如今小说里的生动描述已成为都柏林美食之旅的最佳广告。
这早餐让人脑洞大开,都柏林为了让《尤利西斯》中的桥段转化为经济效益,居然敢用这个重口味的早餐来掏游客们的银子。什么是经济头脑?
就是要敢想啊!不光是劳动力才能产生剩余价值!犹太人的生意格言是:要把自己所没有的东西,卖给不需要的人。马云就敢想,他把网络变成硕大无朋的产业,他也在网上做到了“把自己所没有的东西,卖给了所需要的人”。
成功人士就是善于找到钱的时间差,堂而皇之用着别人口袋里的钱,富有而光鲜。然而,谁也没有权利对靠自己打拼、用诚实劳动来安身立命的人有些微鄙视。就像乔伊斯一样,他关注的是城市贫民,笔下的人物,没有一个人的财产是超过一千镑的。手指一滑——弹远了,不提!
还是说早餐。最初店家也是大差不离按着《尤利西斯》第四章上的菜单来做的,但是面对一盆重口味的羊腰子、猪下水、血肠布丁,游客中十有八九都是皱着眉头不敢下箸。
后来店家不得不改良,给我上的“布鲁姆早餐”还算清爽——两段熏肠、一片培根、一只荷包蛋、两片西红柿、两块布丁。
尝了以后,要我打分,至多给个“差强人意”。不过,也有加分项:炊爨在后作,厨艺固然是看不到的,那个“乔”装打扮跑堂的是个卖点,他戴着宽檐帽和圆圆的小眼镜,冒一看活脱脱的一个乔伊斯,就是脸团圞了一点。他忙不迭在店堂里送餐,饕客们纷纷上前与他合影,权当都柏林之旅的有趣前奏。
编辑:朱超
审核:高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