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蕾
“船帮是湿的,我跑起来脚一滑,就掉下河,下面是菱塘,还好那条船装满了砖坯,离水面近,我姐抓着我的头发把我拖上来--那次我差点就没命了。”我妹喜欢讲她童年最惊险的一次溺水经历。其实她那时候才四五岁,哪里记得那么多细节——童年的河里夏天照例是铺满了菱叶的,但是那几年有人承包养鱼,加上我们玩的地方是停装砖坯船的码头,河里清清净浄,是一块澄碧的水面。一提起她掉河里的事,我脑子里立即条件反射地浮现水面冉冉升起一蓬头发的画面,虽然本能反应让我一把薅住了这蓬头发把她拖上了船,但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那种惊吓终生难忘。
童年的河塘基本上到处有菱。掉进菱塘很凶险,如果没人发现,因为盘根错节的菱茎缠绕,溺水者很难自己游出来,往往越挣扎缠得越紧,所以每年采菱季节都会听说哪里又有人淹死了。我奶奶有次去西荒滩的自留地,听到河里有微弱的呼救声,一看有个人陷在菱塘里已经快要没顶,赶忙扳断一根长芦柴--我乡有种芦苇,竿粗,长可达四五米,叶子都顾不得揪掉,冲到河里齐胸深的地方伸芦柴把已经快没力气的姑娘拖了上来。那是村里的阿红,后来碰到我奶奶每次都很亲热:我的命就是大妈救的呢。
奇怪的是,听起来危机四伏的菱塘却让人讨厌不起来,可能是菱角太好吃了吧。家人顶多关照孩子不要一个人去采菱。
小时候家家河码头口都有菱角,一般也不用刻意去种,总有些菱角未及采摘长熟了掉到水里。清明后不久水里便隐约可见纤细的菱叶,过不多时浮上水面,先是一盘两盘,渐渐连成一片。有时候一片菱会被风吹着在水里漂走,于是每家用芦柴加稻草编个圈在外围固定,码头上则用一个小圈圈出一块水面供取水洗汰。
菱塘是我童年生活中固定的风景。每年从初夏到深秋,门口水面一片绿油油仿佛是永恒的存在。
儿时夏日炎热,没有空调,后半夜家中闷热,经常会在凌晨三四点热醒,懵懵懂懂中爬到院中的躺椅上歪着,经过夜露浸润的藤椅清凉舒适,躺在上面半梦半醒间,从敞开的院门蹿进来的清凉河风夹着水汽和一股舒服的清香,往往让我一下子神清气爽。寻味而去,拂晓前黑黢黢的河塘里隐隐绰绰可见点点的白。那些白点,就是菱花了。在静不下来的童年时期,很难得地伫立在河边享受这样静谧的时刻,那点似有若无的清氛,就是菱的给予。
后来读《红楼梦》,夏金桂挑香菱的刺,说薛宝钗给起的这个名字不通:“菱角花谁闻见香来着?若说菱角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通之极!”香菱却道:“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香比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读到这一段,仿佛回到那无数个风露清晨,不由得和蓸公惺惺相惜:都是一起领略过菱香的人啊。
我乡的菱角品种应该属邵伯菱,个头不大,四只尖角相当锋利。但是煮熟的菱角米细糯酥香,滋味远胜傻大粗笨的红菱和两角风菱。
每年农历七月半便可以采菱尝鲜。采菱的工具有船,但是更普遍的是洗澡用的椭圆形木桶。轻轻巧巧的木桶一碰就在水里晃个不休,光进去坐下就是个技术活。这是水乡人从小练就的基本功。两手拨动菱盘前行,随时灵巧地摘下长成的菱角。小孩子采菱都是趴在船上,一边采,一边吃,一边玩,白嫩的菱米鲜甜多汁。最惊悚的经历就是菱盘下伏着水蛇,虽然无毒,往往吓得我们大呼小叫。
第一批采摘的菱角剥出米来烧菜的多——这个时候嫩,含水大,连壳煮熟往往涩味重,菱米软烂无滋味。辨别菱角的老嫩很简单,放到水里,漂在水面的就是嫩的,沉到水下的可以拿来煮老菱。
嫩的菱角,指甲就可以掐破外壳,剥出一粒粒莹白的元宝形果实。菱角和莲子一样,是出了名的出水鲜:现剥现吃,味美无比,隔了一日,则黯然失色,色香味全无。因为这个缘故,菱角做菜一般是水乡居民的福利,城里就很难吃到这道菜。剥出的菱角米和丝瓜烧汤,清甜鲜美;和刚刚上市的芋头烧汤,软糯香酥;喜欢食肉的则拿来和鸭子红烧,凡是在秋天到过我家做客的朋友,无不对菱角米烧鸭子这道菜念念不忘。每个游子都有一份印在灵魂里的家乡味菜单,我的菜单排名第一的非菱角莫属。
八月十五,供月的小桌上必有一份煮熟的老菱。刚出锅的老菱香气四溢。因为角硬刺利,外乡人每觉难以下嘴,先小心翼翼地咬去四只尖角,然后齐腰啃断,挤出两个半粒肉。水乡人不免得意暗笑——他们都练有童子功:掀开顶盖,左一口,右一口,剥开菱壳,一粒完整的菱肉便露出来,吃完的空壳还能还原完整。
老菱香糯,吃了停不住嘴,又易饱,很容易吃多积食。印象中,菱角上市的季节,孩子们嘴里经常有股酸酸的味,奶奶们便会寻出杀鸡时收着的鸡内金放在瓦片上焙了研粉给孩子们吃了消食。
我奶奶十五岁就嫁给我爷爷,年轻时家里穷困不堪,有一年离收稻还有个把月,米缸里已经没有一粒米,硬是靠门口一块水面的菱角度过了饥荒。
她对菱角,一生有感情。
编辑:花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