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小娟

那只窜了种的波斯猫到她家的时候，还没断奶，而杨女士已经九十岁了。

杨女士从来没有照顾过一只猫，但她对照顾人很有经验，退休前她是一家医院的大外科护士长，毕业于上世纪40年代初一家高级护校，一辈子忠实履行着就职宣言，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她的病人身上了。至于她那些子女，基本都是放养。等她六十五岁退休的时候，儿女早已成人，用不着她照顾了。

现在，她决定好好养这只猫。她要宠它，就像宠一个最小的女儿。她制定了小猫的饮食，给它喂奶。每个星期给它洗澡，它只要一尿尿一拉屎，她就把它捉住了，用湿纸巾擦它的屁股，不厌其烦。夏天，杨女士出门，必须给它开好空调，怕它中暑。

猫是白猫，额头上有一撮淡淡的黑毛。送到家里的时候，非常小，像一只老鼠，怯怯的，很黏人，整天跟在杨女士的脚边，估计是把她当成了母亲。杨女士很担心会踩了它，每次下厨房，或是打扫卫生的时候，就把它放在围裙的口袋里，一边做事，一边跟它说话，家里的事，各种的新闻，连国家大事都会谈论。我有一次就听到她在跟小猫说到主席夫人的服装，说好看，还问它，你说是不是呀？小猫就把爪子扒着口袋边边，听得很认真。有时，炒菜的香味太诱人了，它忍不住会探出身子来看，杨女士就得时不时地点着它的脑袋把它按下去，怕它掉出来。

起初，她们相处很融洽，天天有说不完的话。就是小猫很不愿意让人给它洗澡洗屁股，这些它生来就很擅长，哪里要别人来多此一举。小的时候没办法，只好任人摆布，稍一长大，就知道逃跑。那时候杨女士腿脚还灵便，一个追一个跑，结果也是有胜有负。后来，杨女士就越来越拿它不住了，猫一见不妙，立刻会窜到橱顶上去，你让一个九十岁的老太太怎么办？小猫渐渐懂得如何对付杨女士了。

很快，小猫就闹春了。那个叫声十分惨烈，而且持续的时间很长很长。我们偶尔回去，听那声音，都受不了，建议杨女士赶紧把它送医院做绝育，她却不忍心，觉得它还小，说等再长大一些吧，闹个十天今年也差不多过去了。但小猫不省心，越闹越凶，它不吃不喝，一边叫着一边还在地上打滚。

就为了找个男朋友，至于吗？杨女士都看不下去了，觉得应该做些教育工作。她拖把椅子，坐在它身边，弯下腰，苦口婆心：你怎么好意思这么闹？羞不羞呀？你知道不知道丢人呀？完全是大家闺秀的规范理论。可惜小猫并不懂得，依然没臊没皮，泼皮耍赖，哭着喊着要老公。眼见得小猫渐渐消瘦下去，杨女士只好将它送进了医院。

小猫的术后护理是杨女士亲自动手的。我后来想，它那大小姐的坏脾气一定是那个时候种下的根。杨女士觉得它小，又动了刀，总是不忍，对它百依百顺。自那以后，猫粮它是基本不吃了，吃牛肉，而且必须是韩复兴店里买来的牛肉，味道好。别想拿路边小摊的牛肉去糊弄它，人家根本不屑一顾。还要吃虾子。虾子生的不吃，煮的不吃，要大厨一样烧，该放油放油该放酒放酒，总之，人家讲究口感。到后来，它虾皮虾头虾脚也不吃了，只吃虾肉，每天四只，如果到了中午还不给它，它就捣蛋，咬你的裤脚，挡你的道，抓你的腿。去年南京40℃高温，杨女士还得拄着拐杖出门去给它买虾子。春节期间，怕市场没人卖菜，提前买了五斤放冰箱里备着。

不过，这个小猫自有它的长处，聪明。它会自己上抽水马桶，也没人正经教，某一天起，突然就蹲到马桶边上，屁股对得很准。有时，它看到杨女士要去厕所，立刻抢在她前面去，真是无理的家伙。

小猫会自己上抽水马桶，这是家里人最自豪的事，经常跟人家炫耀。但其实别人不知道，它在学会蹲马桶之前，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在杨女士的洗脸池里大便的。没人可以忍受吧，人人见了都掩鼻而去，喊杨女士，一个都不愿意动手打扫。作为杨女士的儿媳妇当然更加嫌弃，有次被我逮个正着，立刻打算捉它过来，按到池子里去打它的头，让它记着，以儆效尤。但我哪里是它的对手，这么多年在杨女士家，它早已成了绝对的主人，对我这个偶尔来此一游的访客，一点也不示弱，伸出爪子就抓。“淘气！”杨女士嗔道，顺手把桌上的消毒液和棉签递给我……看来她也是经常中招的，这些东西一直备着。

只有杨女士去清理大便，仔仔细细地冲洗，最后喷上花露水。一套动作做下来，娴熟从容，就像是母亲给新生儿换洗尿布清理大便一样，甚至感觉带着一种对小孩子的欢喜。小猫这么大便你都不管？我不解。杨女士笑着说，它懂什么。

今年，杨女士九十六岁了，出门终究是不方便了。从上个月开始，虾子都请邻居帮忙去买了。为了这只猫，她不愿意搬来与我们同住。她的卧室里搭了两张床，大床杨女士睡，小床小猫睡。每天，小猫会去她床头等她睡醒，让她抚摸它。杨女士上电脑玩游戏的时候，它就蹲在椅背上陪她，时间久了，就拍拍她的肩膀。杨女士耳朵越来越听不见了，与人沟通很困难，有话都对小猫说，小猫能听懂。

有时，我想，这猫也许是上天派来的天使，用它的任性，它的讲究，它的温情和它对人的依赖，逼迫杨女士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编辑 花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