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晓
那些年我是一个满眼充血的文青,诗与远方还有满嘴流油猛吃卤猪头的冥想喂养着我的生活,热衷于去各地参加一些民间组织举办的文学聚会,以此竭力表达着自己在局部文学地图上一个渺小标点的存在。
当年每次乘慢船过三峡,只要不是夜雾深沉,或是在酒后入睡的鼾声中穿过流水,我就要攀上船顶扶着船栏,看两岸如刀削斧劈的山峦,它们在波涛边巍然肃立,给我带来一种内心的震撼。
一个人伫立风中,生命有时柔弱如芦苇,一座山,却在江水千万年的急流旋转中,还那么威武不屈地耸立在苍穹之下。想起自己命运里的一些委屈憋闷,艰难挣扎,抬头望着江水边矗立云天的山岩,感觉全身血流和呼吸瞬间变得通泰。我和这三峡山水的交情,由此萌发。
在三峡急流出口处的奇峰傲立间,窄窄一线天之下有一扇天造夔门,还是在少年时代,就给我带来了相思。十六岁那年,我第一眼看见了夕阳光芒下的夔门,它宛如一个在天地间奔突高耸的巨大银牛,身子突然来一次转身,闪出一扇门,似有夔门的门柱混合着波涛声咿呀一声打开,让湍急的江水猛冲出去。那一年,一个刚长出如兔唇边稀疏胡须的少年,迷恋着武侠小说,也萌芽了情感朝露中的蓓蕾。我有次悄悄逃了学,去看望夔门边那座县城里的一个少女,少女来信说,她刚写了一首诗,让我赶去读。我坐了船,在涛声翻滚中激动地赶到暮色苍茫中的县城,高一步低一步找到了少女的家,少女却闭门不见我。少女善变的心,从来比天气复杂得多。等我沮丧地赶回来,几天后接到她写来的信,她在信里说,她已把写的诗烧成了灰烬,她要安心下来,一边侍候正患肺病的母亲,一边紧张地复习,考上大学,离开县城,改变自己的命运。
后来我看电影《三峡好人》,电影的外景拍摄,故事的发生地,就是夔门边那座县城。电影里,一个煤矿工人,满面尘灰,从山西跌跌撞撞赶来,寻他十六年没见的女人,可那座古老的县城,连同它沧桑的老城墙大门,被逶迤群山间隐隐上涨的大水淹没了,老县城沉睡在了汪洋之下,当他找到心爱的女人,她已不愿意跟他回家,在夕阳下两人笨拙地跳了一曲舞后,就各自东西。想起那座县城,一枚青涩的果子也被少年的我独自吞咽。
命运却对我进行了悄然反哺。后来,我遇到了来自那县城的一个男人,我们交往了这么多年,从十分冷淡到成知己,而今一年一般按照人生的四季见一次面,春、夏、秋、冬各一次,最初小聚时往往喝得过猛,而今大多浅酌,各自心事也不必托盘相诉,各自命运各自买单。在每个季节的尾声,我同这个男人喝酒,已经变得越来越沉默,偶尔望一望彼此暗生的白发,然后分别,等待下一个季节的相见。这季节之间的悄然转换,恰如一些人生场景中的蒙太奇画面,让我常生恍惚以为是在梦境里踮脚行走,但季节的风来来回回地吹,提醒着我想起一个诗人的话:这一生,没什么巧妙的事值得纪念,只是明白,除了这一生,我们再也没有别的时间了。
三峡岸边的那座老城,曾经为我的生活,带来一丝丝苍凉浸润的古意,把我灌透的浩浩江风,吹散了心里那些黑压压的煤。而最引发我思古之幽情的,还是那两岸群峰间啼不住的猿声。先人李白,当年也是从夔门出发,他挥别霞光中的白帝城,乘一叶扁舟,衣袂飘飘,在风急浪高中穿过重重山峦,李白听见的那山间猿声,一千二百多年以后,还在我耳边隐约响起。
所以每当我乘船过夔门,几乎就要屏住呼吸,去听那猿声从山峰间传来。但猿声真的已经很少了,只是偶尔出现一只猿猴,它在岸边丛林藤蔓间飞快地窜动着,或是严肃地托腮,张望着经过的船只,目光游移地面对游船里游人的尖叫和拍照。我真想对看见的猿猴大声打个招呼,我就是从唐朝来的,坐着从前一样慢的慢船,去“江陵”见见那些思念成疾的老朋友,再不去见个面,我们就要在时光里枯萎了,也会慢慢成为灰烬。
三峡岸边那座老城,它早已在绿波浩渺中涅槃重生,一座新城徐徐浮现如悬挂在绿水青山中的凝重油画。涛声起落中,我偶尔还握着一张时光中发黄的旧船票,臆想中来一次逆流返回,我知道,这是在凭吊某些缓缓消失的生活。但我更愿意,在当下的这座城里,去喝一碗王小毛馆子里的排骨汤,润我心肠,一切怀旧的心绪,都是为了温暖照亮今天的生活。(编辑 花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