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庭国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我老宅的正西边,运河的南坎上,有一方竹林,东西长约80米,南北宽约80米,十亩见方,正镶在坐北朝南的档口。往北,茂密丛生的竹儿,夹着疯狂生长的藤儿,开着五颜六色的花儿,莫名堵住我的路儿,我去河中摸鱼、摸蟹、摸螺,几多的不便,打小儿便不喜个竹儿。
早春的黎明,天黑沉沉的,露水透着寒气,沾在草叶上,坏布鞋走在草埂上,不一会儿便湿淋淋的。打从记事起,母亲便没饶过我。那年景是大集体,田地集中在村、组,勤劳的娘儿,总要偷偷在河边、山边、路头村尾,开一些荒地,种上些荞麦,栽上些山芋。可恨的是,春还未醒、鸟还未叫、牛还未耕时,娘总在老竹林边坡上,见缝插针,挖一些屁股大小、草帽深浅的坑,赶在春晓前,早早地种上南瓜。而且奇怪的是,娘只种南瓜。稍平的荒地,早晚开垦出来,种上些见长的菜蔬,可防春荒闹饥肠。
竹林儿密密匝匝,鱼竿粗细。晾衣易断,只能做些菜架子、扫帚之用。逢到腊月底,年根儿,家家割些青竹叶枝,棍儿一绑,除尘用。偶遇村中老了人,也会选两根粗壮点的,做个幡儿,孝子扛在肩上,招摇过村。
竹林间,很难有阳光挤将进来洒落地面,经年累月的竹叶儿,铺了一季又一年,厚厚的一层,走在上面软软的,一不小心,鞋底、脚底会被断了的竹尖刺破。枯藤、青藤,相互无序地纠缠在一起,又纷纷缠住老竹新枝,拼了命地探出头来,开满绿的、红的、白的、紫的、黄的花儿,竞相斗艳。竹有多高,藤有多长,花有多美。风一吹,哗啦啦,还带一些鬼哭狼嚎音儿,听了瘆得慌,偶尔蹿出一只野猫,爬出一条菜花蛇,何止娘一人独惧?我也魂飞了。
娘边栽菜边唠叨,我蹲在她的左手边靠后半步的位置,将小菜苗一棵一棵,苗实在太小就两棵合并,左手捏住菜茎,菜根朝娘,递到娘的左手上,省去娘分拣菜苗的时间,果然进度快得很。娘边忙活边唠叨,唠叨的话题总是一些简单浅显的做人道理。她说她的,我懒得吱声,左耳进右耳出,听得烦了,喉咙咕噜一下,像驴打了个闷声。娘以为我打盹了,胳膊肘轻轻杵我一下,然后娘也不作声,自顾忙手上的活。
早起三日半个工。忙乎了半晌光景,天才微微见亮。这时菜已栽好,娘忙着挑水点根,路上干农活的人也多了起来。林间的各种鸟儿在枝头蹦来蹦去,飞来飞去,叽叽喳喳,撒了欢地唱。这时,娘便唤我,不是拾柴,便是拾粪,顺带一篮猪草割回家,那个点儿去学堂,先生还在家睡觉呢。
大集体白天上工,家里的活总是赶紧赶慢,赶早赶晚。一年忙到头,年末还是缺粮大户。家中孩多,嘴多肚大,春秋两季青黄不接时,山芋、南瓜就是续命的主粮,春夏之交南瓜汤,夏秋之际山芋汤,汤里面搂点玉米粉,就算改善伙食了,一年接一年,喂大了我们,喂大了娘的希望。而品质稍好一些的果蔬,由于产量低,一般穷人家是不种的,娘自然也不种。至于生产队分点口粮,杯水车薪,根本管不了事。
稍大些,懂事了,才知道,南瓜、山芋产量高,特别是南瓜,个大肚圆,果实多,而且结果期长,耐吃,抵得住饥荒。
你说什么?竹笋可食之?孩儿时,没听说过,没见人挖过,更没见人吃过。我大概十五六岁时,到镇江火车站旁的姨娘家,她领着我们去风车山挖野竹笋,笔尖儿大小,才知道这玩意啊,居然可食之。
现在想来,娘那些个叨叨的事,简直是教科书式的,书本上学不到的。她是怕我长不大、不成器、吃不饱。她让我没早没晚陪她下地,她是女人,她害怕,没有安全感,她是让我这个小男子汉为她壮胆啊!
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母无能,儿遭罪。子无能,母低头。
要么娘吃苦,要么儿吃苦,要么儿子代母吃苦。要么母亲还在为我吃苦。如果母亲还在为儿吃苦,儿子长大了还有什么意义?
据说,竹根在抽笋时,深入地下两米,盘根错节,千丝万缕,紧紧相连。而且孕笋期长达四年,比娘十月怀胎还长。积累、积累,厚积薄发,破土只在一瞬间。
竹竿有甘苦,我爱抱竹节。竹儿,生而有节,宁断不弯,坚强、柔韧、谦逊、质朴。
竹篮装笋父携儿,枯草梱秧母抱子。枯竹、老竹、新竹、竹笋,四代同堂,那竿枯竹,不就是我逝去的亲娘吗?
编辑:朱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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