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德平
去大濑村路不好走。先乘JR线列车到内子町,再由秋津在内子町的一位朋友,开私家车送我们去大濑。出了内子町,城市的面目很快消失殆尽,汽车穿行在乡间的小路上。
森林、山谷扑面而来,浓密丛生的树林在盘山路边缘投下的阴影,车轮滚滚,我们像是从密林中挤出去似的。山谷里石骨峻嶒,溪水潺潺,斜飘着中国水墨似的雾霭。森林为山村呈现出一抹苍郁的绿色,这面绿得深沉而巨大的旗帜应该就是大濑的标志了。
秋津在纳闷。他也许会觉得不犯着一路奔波跑到这么个小山沟里来。他是不知道大江与中国的万千勾连啊,也不会知道大江作品里那些与生俱来的鲁迅精神的痕迹……
这森林和山谷果然是温和的、沉稳的模样,但凡和大江有过接触的中国作家,都说大江是个温和沉稳毫无倨傲之色的人,比如铁凝、莫言以及我的朋友格非。大江的确从来就不张扬。
大濑四面皆山,看得最远的地方是悬挂于头顶上的天空,难怪大江要说“地平线有时能解放一个郁闷的人”。
大濑村口有座桥,桥边立有指示牌,上面画大濑村简图,标注了一些地点:大江故居、小田川峡谷、杉树林等。大濑村只有一条路,东西走向,大江家在路的南侧。路上冷清得能听到屋后河里的水流声,那一幢传统样式民居屋檐的瓦片已显出年久斑驳的痕迹,只有门旁挂着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大江”二字。
面对这间略显寒碜的陋室,我想起一位伟大的母亲。
一个遥远的午后,大江要去东京了,母亲语重心长,我希望你能成为像鲁迅老师那样的小说家。母亲让大江一定把《鲁迅选集》带上,并叮嘱大江:要把它当作最重要的朋友从远方寄来的信来读。当晚,大江搭上开往东京的夜班列车。
原来,大江的妈妈小石早年就非常熟悉并热爱中国现代文学。大江出生的那年,一个闰蜜送了一本同年一月出版的岩波文库版《鲁迅选集》给小石。儿子上小学时,小石便把《故乡》《孔乙己》等作品拿给儿子看,从此就以鲁迅的标准要求儿子。大江升入初中之际,母亲把这本压箱底的《鲁迅选集》作为贺礼,给了大江。
由此,大江开始了对鲁迅文学从不曾间断的、伴随自己其后全部生涯的阅读和再阅读,并将这种阅读感悟内化为自己的价值取向,不断融入于诸多作品之中。
大江先生的作品大多关注社会现实,具有批判性,故而有人称大江为“日本的鲁迅”。
大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代表作是两部长篇小说《个人的体验》《万延元年的足球》。他在发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时,将南京大屠杀列为20世纪人类三大人道主义灾难之一,敦促日本摆脱“暧昧”的态度,勇敢地承认罪行,回归到亚洲人的亚洲来。
大江和鲁迅一样是具有反骨的人,获奖后,他峻拒由日本天皇授予的文化勋章。
《个人的体验》主人公鸟的妻子生了个残疾婴儿,鸟首先选择了逃避,他把婴儿扔在医院,甚至想把孩子弄死,自己则躲进旧日情人的卧室,经过漫长的心灵炼狱,最后,鸟终于幡然醒悟,决心和残废婴儿共同坚忍地生存下去。
其实,这是作者在写自己啊。向死而生的大江,他揭开伤口给你看,鸟就是大江自己。
一九六三年,大江已名满日本,爱妻生下了有智 障的儿子光。先不说那孩子能否存活都是个问号,大江一度无比忧伤。光的身体残疾属于头盖骨先天性异常,生活很难自理。这个孩子的出生就像一条裂缝,撕开了大江的内心世界,于是有了《个人的体验》这部名著……
故乡永远是童年的梦。那门前的池塘,田畦里的果蔬,长眠于地下的亲人,都可能是思乡的蛊惑。为真切探寻鲁迅笔下的风土人情,大江先生数次去了绍兴,走访参观鲁迅小说《故乡》的发生地。
有回,大江先生来北京交流访问,其间特意去了鲁迅博物馆。彼时,大江正在创作长篇小说《水死》,受诸多方面原因影响,他的笔陷入漫长的迟疑,写作一度梗阻,作者为此嗟悼。当大江看到鲁迅先生的手稿时,掩面涕泣泪水潸然不能自已,让随行者束手无措。事后,他道出原委:在博物馆里,面对鲁迅先生倍增颜汗,他向着先生保证,打消怨谤不再沉沦,振作起来把《水死》写完。
原来那眼泪是大江身体里的语言,是情不自禁夺眶而出的。提及此事,我鼻腔里竟也涌来一阵酸胀的感觉。后来,越过老境和青春各个阶段的大江,在七十四岁时果竟其功,《水死》杀青付梓博得好评如潮。
面对大濑的森林,我知道这大山深处还有大山。顺着大江家后面的那条河溯流而上即可到达,那里是“涌出之水”的源头所在,水洼里透明且细微的涟漪发出汩汩的响声,大江曾俯身去饮这清澈的水,他说这泉底定然有如同白昼的光亮。那里的枫叶一俟秋深露重,就会弄出喷火蒸霞的动静来。
这次大濑之行,只能算走马观花浮光掠影罢了……
山顶上的云,不知从哪儿飘来,也不急着要飘到哪儿去,帮衬着这闲适的风景——好一个寂静的山村。
离开大濑时,我看到一只山鹰倏地从林间振翅凌空,顾不得周旋杳然而去,像是去赴一场召唤——好一似大江的影子。
编辑:缪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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