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读书专栏作者 雷 达
提起李白故里,没有人不认为它在四川江油。每年那里都举行李白国际文化节,大打旅游文化牌,那座城市无处不流荡着"李白气息"。现在,李白故里在江油的观点似已为海内外广泛接受,新版《简明大不列颠全书》《中国大百科全书》有关李白条目,都明确表述李白是“四川江油人”。新版教科书《中国历史》也说:“李白,字太白,彰明人”(彰明即四川江油)。
据赵亚辉博客提供,《人民日报》2002年8月10日曾有一文披露一重要细节,说1982年,江油很意外地收到了邓小平托女儿送来的亲笔题词,只四个字:“李白故里”。还说,邓小平写这几个字之前,和郭沫若有过一次谈话。这个故事的前半段绝对真实,因为这四个字刻成的碑就矗立在江油;后半部所谓与郭长谈后才写的这几个字,谈过没有,何时谈的,却无法证实,因为郭在此前的几年前就去世了。我认为,领导人题词是对历史人文古迹的倡扬和尊重,也是对主流看法的一种首肯,但是并不一定具有学术上的终极裁定权,尤其是面对复杂的历史疑案。例如现在就有这种情况,一位领导人在此地题了“羲皇故里”,另一领导人却在彼地题了“羲皇故都”,各题各的,并不奇怪。但不管怎样,小平题词是真真切切的存在,它还是大大增加了李白故里属于江油的权威性。一切都表明,李白故里在四川江油是铁板钉钉,任何人似乎都不应该有怀疑。
然而,除了绵阳的江油,还有没有更有理由称为李白故里的地方?在这个问题上,有没有用现代人的强势话语不顾古人的陈述,不顾基本的历史资料的情况? 现今对“故里”一语的使用充满了歧义和含混,同时还暴露了长期以来掩盖的另一重大隐情,那就是真正的李白故里到底在哪里?
有必要先澄清一下,到底什么叫“故里”?它是指一个人的出生地,抑或生活过较长时间的地方,还是原籍,祖籍,家乡?到底该选择其中的哪一样?前不久,一向较真的上海《咬文嚼字》杂志经考证后有文章指出,目前地方宣传中经常误用的词是“故里”,一些地方常常以号称某名人“故里”来吸引游客,理由是这名人曾在当地居住过。其实,“故里”专指其人的故乡,家乡,原籍,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地方。他的祖辈如果没有在此地生活过,他本人生活的时间再久也是不能叫“故里”的。文章还举例说,蒋介石曾长期居住在台湾,但有谁会称台湾为“蒋介石故里”呢?蒋故里还是浙江奉化溪口。“长期居住的地方”未必是“故里”,而“出生地”也未必是“故里”。比如一位外国孕妇,在上海旅游时生了孩子,难道上海就是这个孩子的“故里”?还说,他长期住过的地方应该叫“故地”,所谓故地重游;他长时住过的房子应该叫“故居”,所谓某某故居;但“故地”、“故居”和“故里”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我对《咬文嚼字》文章的煞费苦心表示理解,但它仍然无法解决李白的故里归属问题。如果“出生地”,“生活过较长时间的地方”,“先辈生活过的地方”,全在同一个地点,那当然不成问题;要是不一致该怎么办?比如,李白出生地一般认为是中亚碎叶,和祖籍陇西成纪不一致,那哪个是故里?祖籍陇西成纪和生活过较长时间的四川江油又不一致,那哪个是故里?
江淹《别赋》云:“视乔木兮故里,决北梁兮永辞。”这可能是故里一词的最早出现。事实上,现在要给“故里”下一个无懈可击的定语不大可能,故里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观念,如果不钻牛角尖,并不难取得共识,它是对“根”的追寻和肯定。一个人,尤其一个古人,对自己故里的认定——尽管他不一定用这个词,最有发言权的只能是他自己。李白真正的、惟一的、被史书早就无数遍肯定下来的“故里”,只能是陇西成纪(现今甘肃天水市秦安县,秦属陇西郡,汉属天水郡)。
我们在寻求着、认定着李白的故里,事实上,李白生前也一直寻求着、认定着他的故里,好像预感到他身后会被篡改似的;这两个“寻求”如果重合,自然无话可讲;如果出现了两个故里,那应该肯定哪一个呢?这就好像一个人说他的父母是谁谁,我们硬是不相信,偏要另外指认他的父母一样。在我们,也许认为李白故里是四川江油;但对李白而言,他不是不知道彰明,他在那里生活过,但他心目中的故里无疑是陇西成纪。这是他一再强调的,而且口气坚定,从不含糊。我们在确定李白故里时,究竟是认同历史上李白本人的认定,还是把李白撇在一边,不听他的,坚持我们认定的四川江油呢?
在确定李白故里的问题上,要不要尊重李白个人的意见?如果李白明白不过地表示了对自己祖籍的确认,我们由于理解的原因,由于利益的原因,由于现代人的自以为是的原因,硬是不承认,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这样做对吗?这是对李白的尊重吗?
还是让我们看看李白自己怎么说的。李白诗文中有三篇非常明确地陈述了他的家世。《与韩荆州书》说:“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赠张相镐二首》其二云:“家本陇西人,先为汉边将。功略盖天地,名飞青云上。苦战竟不侯,当年颇惆怅。”《上安州裴长史书》说:“白本家金陵,世为右姓,遭沮渠蒙逊之难,奔流咸秦。因官寓家,少长江汉。”这后一条里,“本家金陵”与“本家陇西”似乎矛盾,其实此处“金陵”所指乃是西凉“建康郡”,即指今甘肃兰州一带。考之史料,《晋书·武昭王李玄盛传》有如是记载:“武昭王讳日高,字玄盛。隆安四年(400年),为群雄所奉,遂起霸图,号凉公,于敦煌、酒泉坐定千里。其子李歆继立,攻沮渠蒙逊,败死。弟恂继立,沮渠破敦煌,恂死,国亡。”这就是发生在宋少帝景平元年(423年)的“沮渠蒙逊之难”事件。“本家金陵”已为研究界澄清了。总之,李白自认陇西成纪人,再清楚不过。李白还喜欢自称“羲皇人”,所谓“学道三十年,自言羲皇人。轩盖宛若梦,云松长相亲。”“清风北窗小,自谓羲皇人。”“羲皇”就是被史家尊为“三皇”之首的伏羲,传说他生于陇西成纪。
我们再来看看公认的权威性文献怎么说。李阳冰《草堂集序》,魏颢《李翰林集序》和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都是李白在世时或去世不久时的人留下的文字,史料价值极为珍贵,它们无不证明李白生前所述“家本陇西人”,即陇西成纪人是真实可靠的。李阳冰《草堂集序》云:“李白,字太白,陇西成纪人,凉武昭王九世孙。蝉联圭组,世为显著。中叶非罪,谪居条支,易姓与名”。魏颢《李翰林集序》云:“白本陇西,乃放形,因家于绵。身既生蜀,则江山英秀。”李白死后五十年,范伦之子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云:“公名白,字太白,其先陇西成纪人。绝嗣之家,难求谱牒。公之孙女搜于箱箧中,得公之亡子伯禽手疏十数行,纸坏字缺,不能详备。约而计之,凉武昭王九代孙也。隋末多难,一房被窜于碎叶,流离散落,隐姓易名。故自国朝已来,编于属籍。神龙初,潜还广汉,因侨为郡人”云云。
说来可叹,唐代宗宝应元年(762)十一月,李白一病不起,他在病榻上将自己的诗文草稿交给其从叔,刚刚任满的当涂县令李阳冰编辑,后李阳冰将其诗文辑成《草堂集》十卷,并为之作《序》,这就是著名的《草堂集序》。阳冰在《序》中说他“临当挂冠,公又疾亟,草稿万卷,手集未修,枕上授简,俾予为序”。其中,“枕上授简”一语何其悲凉!试问,枕上确定的“李白,字太白,陇西成纪人”一语是什么意思,难道还不足以说明李白的真正故里何在吗?
是否尊重李白个人意见,是李白研究中的一个突出问题。郭沫若写于文革时期的《李白与杜甫》,受当时扫荡一切,目空一切的风气影响,不断指斥李白“不外是以势利眼光在看人说话”,“看来是李白本人或其先人所捏造,目的就是抬高自己的门第”等等,现在已被诸多研究家的考据证明不对。李白并没有说假话。李白家世研究中目前还有许多悬而未决的问题,如李白到底出生在哪里?如李白究竟是李广的、还是一向讳言的李陵的多少代孙?如李白五岁到四川,到底是从哪里到的四川?从碎叶到江油,天水秦安作为丝绸之路是必经之地,又是他的故乡,他不可能不随父经过;当时陇西成纪的地理条件不比江油差,逃难而归的李客何以不在必经之地的故里停留呢?谁能肯定李客、李白就没在秦安停留过、生活过?天水南郭寺卧佛殿院中舍利塔顶原嵌一小石碣,上镌李白五言律诗一首:“自此风尘远,山高月夜寒。东泉澄澈底,西塔顶连天。佛座灯常灿,禅房香半燃。老僧三五众,古柏几千年。”此诗不为任何诗集所载,李白是否到过天水不由令人悬想?还有,李白醉草赫蛮书被考证确有其事,但他是在哪里学的蕃文呢?不管怎样,李白作为陇西成纪人,却始终如一。
事实上,结论已经再清楚不过,李白真正的故里在甘肃秦安!至于四川江油,正如有的学者早已经指出的,它只能是李白的第二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