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永祥
许多事情,都有一些机缘巧合。
诸如灵感一类,我一直想写一写米芾,却总是动不了笔。那是北宋四大家之一,又是镇江人几乎家喻户晓的历史人物,你怎么写?再说,我们镇江的王川先生,已经有一部厚厚的大作《癫书狂画——米芾传》问世。李白在黄鹤楼曾经感叹:“眼前好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何况我辈?
不过,一个作家,要是动了写作的念头,那念头要想把它按下去,还真有点按不下去的感觉。
那是一个万籁俱寂的凌晨,灵光那么一闪,我就来到了一座山上,还看到了一座坟,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些来到我面前,仿佛是一种铺垫,就像一篇文章的序言,我知道还会有正文出现。果真,一棵树,一棵不大的树,呼啦一下,就从那山上的一片树林里闪亮登场了。我终于晓得,那是一棵我曾经深深注目过的树,那是一棵我曾经深深感叹过的树,那时,它就种在我的记忆里了。今天,在这个乍寒还暖的初冬,一棵苍翠的树,忽然就在我的梦境里苏醒了过来。我知道,灵感来敲门了!
江苏走出去的一位大作家,叫卞毓方,近几年在散文界长啸而出,独树一帜。他说很多文章都是在飞机上和床上构思的:在飞机上,因为有了高度,让你产生一种俯瞰,鹏飞凤翔的俯瞰,一些人和事,此时便变得立体而清晰;在床上,人体特别放松,大脑中血液流动量多了,人的思维开始呈发散型放射,灵感的小鸟就会被你捕捉……
我非常同意卞老师在床上抓灵感小鸟的高论。因为我的灵感,大多还真的是从床上抓到的。
这不,今天,我的灵感,来自一棵鞠躬的树。
镇江城中有座山,山不高也不大,却有着好听的名字:黄鹤山。而这座山,因为葬着米芾,名气就响当当的。
说到米芾,大家都知道他的怪异。喜穿唐服,嗜洁成癖,爱石成癖,爱砚成癖。他遇石称“老兄”,膜拜不已。他把砚看得像自己的头颅一样重要,看见砚山可谓溺爱至深,传说得到一方砚而抱眠三日,人称“米癫”。
大凡有成就的艺术家,其言谈举止必有常人不逮之处。尼采将艺术家称为“患病动物”:福楼拜、陀思妥耶夫斯基均患羊痫风;托尔斯泰、舒曼、莱蒙托夫或患有歇斯底里症或患有癫痫症。莫泊桑和海涅患有由梅毒引起麻痹狂症,两人都进了疯人院;果戈理的《狂人日记》可能是他自身症状的写照;叶赛宁因酗酒经常求助于精神病医生;我国五代杨凝式书画最绝,开宋书之风,人称杨疯子;梁楷开禅画一派,人呼梁疯子;徐渭、八大山人、顾恺之皆疯狂;就连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这样的人,其行为也多有癫狂之处。
还是拿我熟悉的卞毓方先生说事。有一次我参加了一个散文论坛,卞先生作为嘉宾被请来作讲座。这位老先生开头一句惊世骇俗:我早就不写散文了。第二句也是响雷一般:其实听这些课没有什么用!散文还得靠自己去写,自己去悟!两句疯了一样的话,把课堂上100多位全国的散文作家们炸得鸦雀无声。但细细想想,也不无道理!
再说到米芾,正因为自己的癫狂,书法和绘画,自成一家,他创造出“米氏云山”技法,为后世许多画家所倾慕。他的书法潇洒奔放,又严于法度,苏东坡盛赞其“真、草、隶、篆,如风樯阵马,沉着痛快”。
米芾57岁时病死在淮阴军官邸,其子米元晖遵照遗嘱,将其归葬于南郊鹤林寺附近。有关米芾墓地的所在还有几种说法,1987年春,在黄鹤山北麓重修的这座米芾墓,可能也是一座假墓,但总给了后人一个瞻仰之地。
那天,我去拜谒米芾墓地。
刚上山,就和一棵半大的柏树相遇了。这是一棵倒伏在路中央的树,但并没有把路挡死,我低下头,弓着身子,从树下钻了过去。我快步上行,因为我已经看见墓碑了。坟前墓碑,上刻著名书法家启功先生所题“宋礼部员外郎米布元章之墓”,墓门两侧各有一个下方上圆雕刻云朵纹的大理石柱,墓有石廓,外包护石。但却在风雨的侵蚀下有些斑驳,一些台阶上绿苔肆虐,显出人迹的罕至。加上孤坟一座,竟是满目的苍凉。
此时,我回望来时的路,我一下子又看见那棵倒伏的树了。它是从路基旁边倒过来的,因为树梢部位是郁郁葱葱的柏树叶,这些叶子的重量,使得树的头是垂向地面的,而柏树又有很大的韧性,它的枝干就弯成了弓形,仿佛用树做的一扇拱形门。所有来拜谒米芾的人,都得从它下面弓着腰过来。
这就让我觉得了奇怪,树长得好好的,怎么就弯下了腰呢?我特地到它旁边,仔细地看看它的根部,想必是一次大雨过后,山洪将它的根基冲得松动了,又忽然来了一阵风,把它吹歪了。因为树梢的重量,使它变成了现在的模样。我想帮它扶正,却发现它的根已经按照这样的姿势把地牢牢地抓住了。
我越看越觉得,这分明是一棵在鞠躬的树!仿佛它也通了人性,知道这座几乎很少有人来拜谒的孤坟,埋着一位曾经赫赫有名的大家。而那个天天在这里打扫落叶的中年男子,也从来没有要扶正它的意思。是他和我一样,也怕弄伤了柏树,还是另有隐衷?
一棵鞠躬的树,已经根植在我记忆深处。它随灵感而来,终将在我的文字里长久安放……
(作者系市作家协会主席、市政协文史委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