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七日是我父亲的忌日,今年是父亲离开我们的第十二个年头。每到父亲的忌日,我常常会一个人在房间里,静静地坐在那里,翻弄着家里的照片相册,默默地回味着父亲平凡的一生。
父亲的一生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他在家乡读了八年私塾以后,十五岁就到原太仓县沙溪镇的一个钱庄去当学徒。沙溪镇是一个有着一千三百多年历史的古镇,在唐代已形成村落,元代形成市集,明代商运发达,清代工业起步,成为商贸重镇。1935年,那里商贾云集,非常繁华,沙溪钱庄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应运而生的。旧社会的徒工非常辛苦,从小生活条件比较优越的父亲,早晨要帮助烧早饭、打扫卫生,晚上要复习功课、学习业务知识,这是他一生中最为艰苦的岁月,也是他成长的重要时期。由于父亲学习认真,表现优秀,两年后就当上了会计。1948年,根据祖母的要求,父亲回家耕种自家的九亩地。我的祖母十九岁守寡,再未嫁人,她与曾祖母一道,顽强地支撑着这个家。由于祖母勤俭持家,精打细算,我们家始终保持着殷实人家的生活,父亲回来以后,再也没有离开过家乡。
父亲对我们子女的爱与母亲不同,母亲从吃到穿,问寒问暖,细致入微。我们做的事情,母亲会一件件地指出哪里对、哪里不对。父亲则不然,他从不对子女说任何和爱恨有关的话语。我有时候觉得父亲有点吝啬,但细细地回味,父亲是在用他独特的行为,展现一个伟大父亲的育人方法。
父亲对我们子女没有过多的要求,只是希望我们长大以后,能成为对家庭、对社会有用的人。他的许多好习惯,影响了我的一生。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一年四季,总是“黎明即起、洒扫庭除”;一遇刮风下雨,或者白天收工较早,父亲还会练一段健身气功,像八段锦之类,以强身健体。我踏上社会以后,坚持锻炼的习惯,就是受父亲的影响养成的。父亲对我们子女的教育,还有一个很特殊的方法。平时,他常常会在农闲时,用讲故事给母亲听的方法教育我们。我家里的房子是1920年建的老式四合院,内墙用的是木头隔板,东边房里的讲话,西边房间是听得很清楚的,父亲讲的故事都是关于历史上一些知名人物和历史事件,特别是《东周列国志》和《三国演义》里的故事。父亲的记忆力好得惊人,有时候竟能大段背诵《东周列国志》和《三国演义》里的片段。记得在父亲八十四岁高龄的时候,我去看望高中教我们语文的马学忠老师,马老师在闲谈中告诉我,他常与父亲在一起交谈,父亲有一次竟能把《阿房宫赋》一字不差地背给马老师听。父亲虽然是在与母亲交谈故事里的情节,实际上是讲给我听的。因为有时我已经听到母亲打呼噜的声音,但父亲还在津津有味地讲,父亲知道我喜欢听故事,而那时候农村书籍少得可怜。我没有系统地看过《三国演义》,但书里面的故事,大部分我都能粗略地讲出来,《三国演义》里的“桃园结义”“草船借箭”“蒋干盗书”“单刀赴会”“空城计”“舌战群儒”等我耳熟能详,但父亲反复向我们讲述的是孔明的智慧、刘备的机智、关羽的忠孝、司马懿的才能。他对曹操颇有微词,特别对他的奸佞、狠毒,父亲总要批上几句。这些故事,对我们一生的做人做事都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即使我已高中毕业回家劳动了,父亲还讲春秋战国时的励志故事给我们听。父亲每讲完一个故事,都会像金圣叹评《三国》一样加以评说,而往往他的评述,就是教育我们的金子般的语言。我从他讲述的故事中,逐渐懂得了什么叫诚信、什么叫感恩、什么叫慎独、什么叫鞠躬尽瘁……我们从父亲的故事中,慢慢地懂得了世事的艰难,知道成功的来之不易。
父亲是个文化人,非常好学。他熟读诗书,精通古文,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我房间里现在挂着的条幅“华茂春松 翩若惊鸿”,就是他亲笔所书,那是在他去世后,我在他的遗物里翻到的墨宝。他一生嗜书如命,在农村劳动,每逢刮风下雨,他总要在房间里看他喜欢的《古文观止》《东周列国志》《岳飞传》等书以及生产队订阅的《新华日报》。1966年“文革”破四旧时,他把家里的古书藏在大床板下面的柜子里。一天,造反派来我家查找,责令他交出,他拒不承认,最后还是我主动告知藏书的地点,当造反派将书搬走时,父亲的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当时的情景,至今我还记忆犹新,那时,我的心里就觉得做了一件坏事。可能是天可怜见,1973年时,竟然又是我帮父亲找到了这些古书。那一年高中毕业后我参加了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一次,由于劳动口渴,在村里的一个小店里找水喝,无意中发现营业员在看《三国演义》,我一看像我父亲的书,因为上面有父亲亲笔用小楷写的姓名。营业员毫不忌讳告诉我,1966年他收了许多古书,当时的书籍6分钱一斤就可以卖出,在整理时他发现父亲的这套书最完整,就将它收藏起来。好在他也是一个读书爱好者,我取回了这套书,父亲看到后,欢喜自不必说,竟把这套书在枕头下放了好几个月。父亲去世后,为了纪念父亲,我请人对这套书进行了保护性装订。每到思念父亲时,我也会翻开这部古装《三国演义》,慢慢默读,既是看书,也是在怀念亲爱的父亲。
父亲的一生坎坷不断。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时,父亲被诬为国民党员,遭到莫名其妙的批斗,造反派把他押到三里地外的大队副业队劳动。父亲陷在极度的痛苦之中。姐姐在外工作,哥哥在外当兵,家里就我一个唯一的男性,每日中午我总要来回跑六里路去送饭。在烈日当空的七八月,气温高达四十度,父亲还要在烈日下除大椒、茄子、西瓜田里的杂草,中午竟然穿着破棉袄在劳动。这件破棉袄一直到父亲去世后我才处理掉。父亲被揪斗,使全家顿时陷入逆境之中。姐姐在国防科工委工作遭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师范学校毕业的哥哥在部队当兵提干被终止,我的工农兵学员招考被拒之门外。1973年征兵体检合格后,因为父亲的问题被取消录取资格。1978年我原在丹徒县委宣传部工作时,民政局的同志告诉我,父亲国民党员的事情弄错了,父亲的政治历史是清白的。当时没有电话,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激动不已。虽然粉碎“四人帮”后,历史问题对子女已经没有影响,但我还是非常高兴地赶回老家告诉父亲。我清楚地记得,父亲听后淡然一笑,眼睛望着屋顶,眨巴了几下,一句话也没有说。回想父亲当时的反应,可见他历经人生沧桑而从容淡定的心境。一个人一生中,总会遇到个别不怀好意的人无中生有、挑拨离间地给你造成创伤,在这种情况下,有时解释是没有用的。事实总归是事实,终究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那些人的嘴脸最终还是会被人看清,这也是被历史证明了的一条真理。
父亲对工作负责的精神是令我们肃然起敬的,他能够两手打算盘。由于他熟悉会计业务,“文革”前,大队让他兼任两个生产队的会计,平时还经常被公社抽去到相关队里去会审账目。记得有一次,我上小学五年级,在一个严寒的冬夜,一觉醒来,发现父亲还在油灯下噼里啪啦打算盘,我问父亲怎么不睡觉,他说账上有一毛六分钱轧不平。为了一毛六分钱,他折腾了整整一个通宵没有休息,为的是第二天赶去大队参加会审。平时父亲无论做什么事,总要做到他满意为止,他对工作认真的态度,影响了我们一生。
父亲虽然离开我们多年,但父亲的音容笑貌时常在我们脑海中浮现。父亲的一生在平凡中走过,他经历过许多苦痛,却没有抱怨苦痛,对生活总是充满希望。父亲的一生也是不平凡的,父亲留给我们的精神遗产,永远是我及我们的后代的宝贵财富。
(张甫雄)
编辑 花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