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伟清
近日读海子《黑夜的献诗》“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又想起了我奶奶。
我和妹妹小时候，父母常年在外地工作，主要和二墩港码头的奶奶一起生活。那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扬中四面环江，尚无一座跨江大桥，二墩港码头是扬中进出苏北的水上主通道。印象最深的是，每年夏季夜晚在此度过的美好时光。
那时农村没有空调、电视、电扇，夜幕降临，江鸥盘旋归巢，船舶进港收桅，港口晚风轻拂，村上每户沿着江堤摆上桌椅，边吃饭边乘凉。大人们享受着劳累一天后的快乐，我们喜欢听他们讲故事，奶奶讲的小蝌蚪找妈妈、田螺姑娘、乌鸦与狐狸等记忆犹新，她还帮我们驱蚊扇风，有时念叨：“扇子扇凉风，扇夏不扇冬，有人跟我借，等到腊月冬……”
我玩累了，常常静静地躺在旁边竹床上遥望天际，看满天繁星，发现天上的星星数不尽，有明有暗，有密有稀，还有流星划过。我问奶奶，她耐心解答，还教我和妹妹认识了银河和北斗星，又讲了牛郎织女、孙悟空大闹天宫等许多传说，让我们了解了寂寞无声的天空，原来多么生动有趣。最难忘的是，她多次说，地上有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颗星，对社会有用做出成绩的人，他的星就明亮，否则就黯淡，甚至看不见，你们长大了，要做一颗让人看得见的星星。当时我和妹妹似懂非懂。
到我入学的年纪，奶奶送我回新坝镇的老家上小学，我习惯了江边生活，扒着门框不肯走。她拉着我的手说，天上明亮的星，都是先学了文化，做了大事，才能发光发热，你要做一颗让人看得见的星星，从小就要学文化。并允诺，以后放假再接我过来。二墩港没有公路，到新坝15公里，我们每次都是用脚走。她生在旧社会从小裹过脚，行走不便，为少走弯路，我们尽量沿着村庄和田埂走近路。那次，我走一程，奶奶背我一程。
奶奶没有食言，每次假期都带我到二墩港。妹妹要上学了，带我俩一起走。记得我们不怕酷暑严寒，最怕遇到凶狗，这时奶奶就跟我们讲董存瑞、黄继光的故事，还教我们唱“我是公社小社员”等歌曲，让我们忘记了害怕、饥渴和疲劳。在来回走过的路上，我和妹妹渐渐长大，也慢慢知道了奶奶是个了不起的人。
奶奶出生于1919年，父母去世早，与一个妹妹相依为命。长大嫁给了家在新坝的爷爷，好景不长，我父亲三岁时爷爷就去世了。奶奶擦干眼泪，带着我父亲和忧伤回到二墩港。她的妹妹出嫁后，她一直留守娘家，终身守寡。
奶奶心地善良。有年冬天，在码头雪地，发现一个出生不久的弃婴，好心抱回，这就是我的叔叔。为养大我父亲和叔叔，她吃尽辛苦，一度将我父亲寄养在亲戚家。我父亲和母亲结婚后，回到了新坝爷爷的家。她长期与我叔叔一家生活在二墩港。
奶奶家有三间半草房，冬天晚上寒冷的西北风透过篱笆墙不时把家里的油灯吹灭。天降大雪，她会在我们床上再加一层稻草抗寒。天冷全家没有棉鞋，她用芦花编“毛窝子”给我们穿，沧桑流年，别样的温暖，至今依然在记忆深处涌动回荡。
艰难的生活，没有摧垮奶奶的意志，反而磨炼了她坚毅顽强的品格。婶婶体弱多病，有一次突发大病，奶奶见势不妙，背起她就往5公里外的镇医院跑，医生说，再迟来几分钟就没救了。平时她和叔叔整日忙里忙外，帮叔叔养牛、犁地，经常顶风冒雨，一身泥浆。我妹妹有一回在家编芦席划破手指昏厥，在田里拔秧的奶奶闻讯急忙赶回来，一路上跌了几个跟头，终于把妹妹抢救过来。江滩春夏芦苇飘荡迎风，秋冬“蒹葭苍苍”诱人，但奶奶担心江水无情，坚决不许我们去。农忙“开早工”，她每次都把生产队发的一只烧饼带回，分给我们吃。我长大后，有一天钓了几斤螃蟹，她舍不得吃，全部卖给鱼贩。
奶奶待人诚恳。码头没有宾馆商店，有的船员和渔民跟她熟悉，常到家里有啥吃啥。她经常烧一大锅山芋白粥，或“扬中菜粥”，嘱咐我们，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有人来吃，就让他们吃。她人缘好，大家都称赞她“做事快、为人爽、心地善”。奶奶姓冷，不识字，别人喜欢称她“小[豆]”。
在我上小学四年级时，我父母为我们成长，从外省辞去工作回乡，从此我和妹妹很少到二墩港。但奶奶常来新坝。新坝的夏天和二墩港一样，夜晚家家在外乘凉。那年奶奶又关照我们，好好学习，做一颗让人看得见的星星。父亲说，地上人与天上星对应，是一种远古传说，但奶奶的话，寄托着对你们的期望，你们要按照奶奶说的去奋斗，将来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这次，我有点明白了奶奶的良苦用心了。
但我还是辜负了奶奶的希望，学习没有尽力，更没有带好头。后来我和妹妹高考都只考上了一般院校。奶奶安慰我们，不在乎上什么大学，在于进了大学再努力。
我在镇江毕业留校工作后，曾把奶奶接过来。那天晚上，月光洒满大地，我陪她在校园逛逛。她仰望星空说：“日子过得太快了，还记得你小时候要奶奶讲星星的故事呢。当大学老师好，但你要继续多学习，不能误人子弟啊。”
1993年，我已到政府机关工作，曾去二墩港，这里江堤加宽，草房不见了，正在建设扬中至高港的汽渡。奶奶头发花白，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皱纹，她告诉我，“扬高”汽渡明年建成，新坝在建的扬中第一座跨江长江大桥也将于明年通车，“南桥北渡”将加快扬中发展，改革开放好。又说，新坝栏杆桥汽渡将被长江一桥取代，说不定今后这里也会建跨江大桥呢。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1994年秋天，奶奶终于积劳成疾，化作天上一颗永恒的星星，永远离开了我们。
岁月无情，人间有幸。2007年在二墩港下游不远处开工新建泰州大桥，奶奶的愿望还是实现了。巧合的是，我曾经担任镇江市泰州大桥建设指挥部副总指挥，经常经过二墩港，每次都情不自禁想起奶奶和她说的“做一颗让人看得见的星星”，这句话应该是她留给我的最大财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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