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寒风起，穿林打叶，秋天五彩斑斓起来，浓烈得像一段掐不死的执念。
一树落叶，未必输于一树繁花。明末清初文学家、戏剧家李渔以为“木之以叶为花者，枫与桕是也。枫之丹，桕之赤，皆为秋色之最浓”。一棵乌桕正静静伫立在小区休闲广场的健身步道边。树身向草地倾斜，旁逸斜出的枝条，宛如少女纤细的柔臂，那心形的叶片，饱经风霜浸润，由碧绿而橙黄而微红，风一吹，叶片沙沙，脱离枝条，奔向大地的怀抱。树下，层叠着一片片、一丛丛，或红或黄，或橙或绿的落叶，吞吐着穿透林间的阳光，闪耀出生命最华彩的光泽。从缘树而萌发，到繁茂而凋零，生于树归于土，像游子，总有远方招引，终有故土要回，生死轮回，缘起缘灭，只在那滑过枝条的一道美丽弧线。
乌桕瘦，那些流连枝头的叶，柔弱而坚韧，单凭方寸之躯与寒风争夺着屈指可数的光阴。她们或纤巧或丰盈，或淳朴或妖艳，似多情的贵妃轻歌曼舞，感化离心的君王，又仿佛浪漫的诗人轻步吟哦，迷失山林、了无牵挂。
这处累积下片片落叶的空地，俨然成为网红打卡地。一些情侣徜徉在乌桕树下、落叶堆间，舒展着各种美妙的身姿。甚至，有一位精神矍铄的长者，踏着落叶练起太极，随着全身柔绵而有力的摆动，双手如白云般或舒或卷，握拳、转腿、推掌，刚柔相济，轻灵圆活，动作如行云流水，身形似出水蛟龙。那片片五彩斑斓的落叶，伴着转动的脚步、意动的气流欢快地跳跃起来。
我和妻子经常来这里散步，目睹着这优美的风景，她也兴致勃勃地奔向落叶间，拾起一捧叶片，向空中轻轻挥洒。霎时，纷纷扬扬的叶片弥散开，缓缓划过她的长发、脸庞和身体，像一条条回归大海的鱼儿，瞬间淹没在这一片草丛里。
二
江南，气候温润，极适合乌桕生长繁衍。四月，乌桕抽出嫩黄的新叶，慢慢换上一身绿装，微风拂过，菱状倒卵形的桕叶翩翩起舞，光影在枝叶间飘摇。春末夏初，黄绿色的花序从枝叶间垂散下来，挤满密密麻麻的小花。别看花序长长的一串，却只在顶端结出果实。中秋过后，桕叶开始变色，变得娇娆而斑斓，由碧绿渐而淡黄、橙黄，直至橘红、胭脂红、鲜红、褐红，满树尽染，如火，如画，如霞。“梧桐已逐晨霜尽，乌臼（桕）犹争夕照红”是绍兴的乌桕，“传来消息满江乡，乌桕红经十度霜”是苏州的乌桕，“乌桕婆娑解耐寒，一经霜信便成丹”是古徽州的乌桕……“我仿佛记得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个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鲁迅先生记忆里的江南烟村行舟，自然不可或缺乌桕的身影。
深秋的婺源、塔川，层林尽染，恍若世外桃源、人间仙境。除了青山白云，粉墙黛瓦的民居交相辉映外，最令人流连的便是那一树树燃烧着红色、黄色、绿色火苗的乌桕了。那一抹抹绯红、橙黄、碧绿，灿若云霞，招摇在田间、水岸、道旁，点燃了这些唯美的古村落。
心有草木，每一步都是曼妙的旅行。我生活的小城，虽不似婺源、塔川的乌桕成片成林那般浓烈，那般与粉墙黛瓦的古徽州村落相扶相依。但在广场边、大道旁、山野间，依然随处可见，一两棵、三五棵，肆意张扬，热情奔放，把小城装扮得多姿多彩、生机盎然。
跑马山，地处小城朱方路与沪宁城际铁路之间，面积不广，因相传清兵曾在此练马得名。如今已属“城市山林”，无马可跑，成为周边居民健身休闲之处。山上山下，天地一片素净，唯有风吹乌桕树……“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恍惚间，我仿佛看见，那“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苦苦思念着远方恋人的少女，徘徊在落叶丛中，在这红艳如霞的秋天，唯有将那满腹相思寄托给染黄染红秋叶的柔风了。
远乡是一壶历经岁月淬炼沉淀的老酒、一渡无法抵达的彼岸，有太多的刻骨铭心、望穿秋水、肝肠欲断，纵使无数的伤春伤秋伤情的痴男怨女为之奋不顾身、飞蛾扑火，为之前赴后继、生生不息。远乡在哪？我四顾茫然，湮没在滚滚尘世之中，整日为生计打拼，心中一潭死水，再无伤春伤秋伤情的冲动。
三
几经风霜雨雪，乌桕抖落一身娇艳，只剩一树寒枝和星星点点的乌桕子。“偶看桕子梢头白，疑是江梅小着花。”这缀满枝头的圆润洁白的果实颇有些寒梅初绽的意味。乌桕子外包裹的蜡质可提炼桕油。《天工开物膏液》记载：“燃灯则桕仁内水油为上，芸薹次之，亚麻子次之，棉花子次之，胡麻次之，桐油与桕混油为下。”据说，乌桕子用水煮出油来，用细竹签或粗棉线裹上一层薄薄的棉花，伸进煮开的桕油里，取出的竹签或棉线上会凝固成一层白蜡。白蜡可制成蜡烛，如在桕油中添加红色的染料，便是“红烛”了。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年少轻狂，听雨也要美人相伴、红烛相映，却不知灯红酒绿、醉生梦死过后，那一声声孤雁哀鸣，一簌簌寒风、一滴滴苦雨，风雨飘摇，天涯孤旅，何等凄苦悲凉。乌桕无悔变红烛，红烛无心映离愁，心有草木，缘生缘灭，才有不同的风景，有缘，心息相通，无缘，咫尺天涯。
我假装一树乌桕，散去浮华与执念，躲进山野之间，不去想何时雨过晴空，佳人相约，红烛相对，星光满天，花好月圆；不去想远乡缥缈，何时归途，只是默默地献出一片红、一片橙、一片绿，装扮一个秋。（文 / 夏兴政）
编辑：毛蕴劼
审核：滕建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