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包光潜
站在田埂上,我想起那只白鹭。我们邂逅在近午的水稻田。初夏的阳光并非热烈,温煦和平,格外宁静。我们都是归来的倦客,沿着不同的路径,或者叫殊途同归。也许是我的匆忙行色,惊扰了它们觅食,它们便哗啦啦地飞走了,飞向日出的那片树林。天空留下了一片茫然而恍惚的洁白。正如泰戈尔所说:“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但我已经飞过。”
我们之间缺乏必要的信任,甚至连礼节性的招呼都没打,即失之交臂。我心里怏怏的,过错全然在于我。按理说,我应该认识它们的先辈。它们遗传因子里一定少不了我奔走在田埂上匆忙的影像。抑或我离家太久,或许素日返乡太少,彼此变得陌生了。“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诗人归梓,毕竟还被问一下啊。我心里空落落的,仿佛置身异乡。
最终剩下一只白鹭。它低着头,仿佛有意躲避我的目光,彷徨、犹疑。洁白的身影,在青色的水稻田里影影绰绰,若即若离。我停下了脚步。我希望它能够留下来,一如既往地寻寻觅觅。即便飞翔,也是盘桓。只有它的洁白,才配这无边无际的青禾。夏日的田野,已然有了太多的诱惑,只要心倾一处,便有满意的收获。不仅有鱼虾果腹,更有至纯至净的天光云影。在我的眼里,白鹭是诗人,除了觅食,还要吟诗的。它们的诗,都写在水稻田的纵横里,行距与株距之间,荡漾着乡村的传统意象。
但是,最后一只白鹭还是在迟疑中飞走了。它扇动翅膀的时候,好像朝我瞥了一眼,有那么一丝依恋,也有那么一丝忧伤。它的如怨如戚,令我惴惴不安,心存愧疚。当天回到城里,我便写了《近午的白鹭》,而笔下展现的却是另一番境地——
近午时分,我回麒麟畈
青光闪烁的水稻田,含着翡翠
一群蹚水的白鹭倏然闪现
宛若线装的插页,穿梭其境
尽情地沐浴,最后的梅雨
与洪水肆虐后的宁静与温馨
它们优雅地踱步,亲密地交喙
心无旁骛,或疑惑地盯视我
似曾相识,仿佛遗传基因里
刻录过我年少时的羸弱与乡音
我努力地想象呀,倘若
没有这些颀然而立的白鹭
那片曾经令我贫血的水稻田
是否还值得我驻足与怀念?
雨后的田野异常宁静,散发着青草和禾苗的芬芳。荆篱疏落,木槿含苞,生生不息,永世守望。斑鸠咕咕,溪流哗然。它们天上人间,不知疲倦地歌唱着亘古不变的民谣,单调而重复,却蕴有深厚的内涵。乡村的精神高度,被那些并非衣锦还乡的游子一次次地拔高。
我想起女儿手持单反、追踪水稻成长的情景。她多次返回我的出生地——麒麟畈,踌躇在白鹭翩然的水稻田,戴着一顶枯了缏的旧草帽,格外滑稽。她聚精会神地拍照,眼里只有水稻田和水稻,无意间惊飞了白鹭,而拍出来的影像里却少不了意外的惊喜,譬如且飞且珍惜的蜻蜓,悠然栖于红蓼,轻轻地扇动翅膀;睁开粉嘟嘟眼睛的蝴蝶,五彩斑斓,翩翩起舞于灌浆抽穗的水稻上方,仿佛时装表演;譬如硕大的蜘蛛一动不动地蛰伏于自己编织的网中央,守株待兔,或许也能饱餐一顿。
我最喜欢的那张缀网劳蛛的照片,至今挂在我家进门过道的墙壁上,吸引着来来往往的客人驻足凝视。遗憾的是,女儿的镜头里显然少了经典乡村的三要素,即耕牛、草垛和炊烟,令我无限惆怅。缺失了耕牛的笃定、草垛的光芒和炊烟的温馨,即便白鹭回到了麒麟畈,那也少了许多诗情画意。好在水稻田还是原先的模样,故道河流仍然在记忆深处喧哗,在深藏的水稻田的地底下流淌,如同我经年不息的耳鸣。
白鹭颀然,我心安然。水光恍惚中有我依恋的故乡和我追踪的童年。
女儿岂知乡村的本来面貌,她以为镜头里的情景便是最美的乡村,但在我眼里是那么矫情。每个远离乡村的游子,都有自己的精神家园,只是有的人拙于表达,有的人将其深藏于心。惆怅并非莫名,忧伤自有来由。真正的乡村已然消逝,白云还是当初的白云,青山岂止还是原来的青山?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我站在待耕的水稻田旁,怀念耕牛、草垛和炊烟——这里曾经伫立着一只心怀淡淡忧伤而忘却翩然的白鹭。
编辑:何冰
审核:杨佩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