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王安石用简单的两句白描,就清晰地勾勒出长江下游镇江、扬州与南京之间的地理位置关系。
缘江为境,以江为名,因江而盛,镇江是一座与长江命运与共、休戚相关的城市。自古以来,镇江的城市肌理与长江就深度嵌合。三千年来,在长江中下游的城市群里,镇江经历着战火硝烟,孕育着英雄人物,承载着文采风流,彰显出一格的长江文化特色。
江边一座城,
先秦吴国于此发展壮大
长江奔腾,在镇江境内形成了一个“几”字形的湾,在这里,长江从西、北、东三个方位包围着镇江,将这座城市牢牢地拥在自己的怀抱之中。
四千年前,长江只有在镇江以上才稍具正常河流的形态,镇扬以下,沙洲罗列。一直到唐代,镇江的江面都很宽广,这是当时长江的入海口,所以唐代诗人王湾所写的《次北固山下》,描述船停泊于镇江江边,眼前的风景却是“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江南滨江傍河的城市不少,但像镇江这样山水交错,江河交汇,城市滨江的地理位置却是不多。”地方文化学者、镇江市作协名誉主席王川告诉记者,从地理地质角度而言,凡是石质山体滨水的,下面通常较多深水港,适宜泊船。同时水文地质上有着“凸岸涨,凹岸塌”的规律,因此城市往往都建在凸岸的部分,反之则容易坍塌,“镇江之所以数千年来都能成为港口城市,这和它处于凸岸有石山的地理位置有关,这样才有利于舟楫,并有较大的腹地。”
王川说,一座城市的诞生,可以有多种缘由,而镇江城却明显因为地缘优势。元代的《至顺镇江志》中说:“镇江以长江为天堑,诸山环列,险其三方,自古形胜之地,虽不设备,险过金汤矣。”就说明了自古在镇江因险而设城的缘故。
“在镇江江边的群山之巅,分布有大量西周至春秋时期的吴国贵族大墓,其气势雄伟,视野开阔,好像吴国的‘王陵区’。”江苏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师、南京大学历史学博士高逸凡告诉记者,在这些墓葬之中,出土有为数众多的吴国青铜重器,密度堪称是江南之最,其中不乏宜侯夨簋和吴王夷昧矛这样直指吴国历史和君王名号的铭文青铜器。
1954年,镇江大港村民在烟墩山刨地时,意外发现了一批青铜器,其中的“宜侯夨簋”上,有100余字铭文,是新中国成立初最早发现的长篇金文,引起全国轰动。历史学家李学勤指出,宜侯夨簋的珍贵,在于它是已发现的唯一详记“封建”诸侯的金文。有专家认为“宜”“虞”“吴”相通,宁镇地区是吴国重要的发源之地之一。
在近年的考古发掘中,镇江孙家村还首次发现了颇具规模的吴国冶铜城址,专家推论,这里极有可能是当时吴国“国家级”的青铜兵器冶铸“工厂”。孙家村遗址的发现,证明了镇江是先秦时期吴国的政治中心、文明中心,更是从考古学的角度,将镇江的建城史上推至西周时期。
彼时,镇江向东已是茫茫大海,只有向南越过云阳北岗进入太湖流域,才能获得新的发展空间。
“从吴王馀祭开始,吴国从镇江越过云阳北岗,进军今丹阳一带,通过一座座堡垒步步深入,至吴王夫差之时终于将越人压制到了太湖以南。”高逸凡说,在这条进兵的路线上,留下了丹阳葛城遗址、武进淹城遗址、无锡阖闾城遗址、木渎春秋大城遗址等一系列城址。也是在这一时期,吴王寿梦幼子季札留下了季札让国、挂剑存信等众多道德美谈。至今,丹阳延陵季子庙香火长盛,而延陵季子的美德和才学,也让荆蛮之地的吴国第一次走进了中原主流文化的视野。
当一代霸主吴王夫差站在长江北岸,意气风发地开凿邗沟、剑指淮上之时,在长江对岸,镇江的群山之巅,埋葬的正是从周原而来,筚路蓝缕开辟东南的吴国历代先王。
铁瓮城屹立
乱世里的南北风云会
再下一次,镇江在历史舞台上大放光彩,时间要快进到滚滚硝烟里的三国年代。
对于逐鹿天下的江东孙氏家族而言,镇江是他们的大本营。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孙权在镇江北固山上修筑了一座包砖的山城,号为“京城”,并将自己的治所从吴县迁来此城。高逸凡告诉记者,正是在这座后世俗称“铁瓮城”的我国已知最早的包砖山城里,孙权与诸葛亮定下了联合抗曹的方针,并由此派出周瑜、程普率精兵前往赤壁大破曹军,打赢了吴国的“立国之战”。
北固山,横枕大江,石壁嵯峨,被誉为“天下第一江山”。铁瓮城是一座军事堡垒,建在长江边,正是取其易守难攻之意。
三年之后,孙权又以京城为蓝本,在现在南京秦淮入江口的石子岗上修筑了石头城,从而奠定了后来的吴都建业。
1800年来,历代镇江郡、州、道、府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都在北固山铁瓮城及其周围一带。最近几十年来,铁瓮城遗址的发掘,终于让地下层层叠叠的历史重见天日。在这里,六朝、唐代、宋代、明代的台基墙一层又一层的叠压,历朝的人民行走于同样的道路,历史的“层累地”在这里可触摸、可感知。
铁瓮城遗址
孙吴帝国灭亡后不到三十年,躲避中原战乱的北方士族大姓纷纷南渡,侨居江左吴土,史称“永嘉南渡”。此后在东晋南朝的统治之下,北方侨民与吴国遗民不断交流融合,创造出了融汇中原文明与吴地风流的全新文化。
在这一进程中,文武重镇京口和齐梁帝乡兰陵(丹阳)再次成为了历史的风云际会之地,祖逖、刘裕、檀道济、刘勰、萧统、祖冲之……无数英雄人物和文明巨子在这片土地上涌现,而江河交汇的镇江也默默地坚守着自己融合南北、捍卫文明的历史使命。
得利于江河交汇的舟楫之便,镇江常常是历史上中原移民前来南方的“前哨站”。三千年来移民不绝如缕,由此也催生了镇江地域鲜明的“移民文化”,南北文化在这里渗透融合。
“吴文化的根本内涵,正是中国南北文明的交融凝聚:从中原的周文化与东南荆蛮文化(考古学称湖熟文化)千里绾合为句吴文化,到江淮士族与江东士族共同缔造出孙吴帝国,再到永嘉南渡、建炎南渡带来的中华文明‘宅兹东南’与江南取士‘天下文枢’,吴文化的每一次大发展、大进步都离不开中国南北文明的交流与融合。” 高逸凡说,吴文化这一根本内涵的集中体现,正是缘于镇江地处吴越门户、控扼江河交汇、交通南北羁旅、转输四方之利的优势。
古渡渺千秋
在这里“一眼看千年”
1200年前,在镇江长江边的小山楼里,诗人张祜夜眺夜江,写下了眼前宁静幽美的一幕:“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
除了张祜,李白、孟浩然、苏东坡、马可·波罗等,都曾是这个渡口的过江客。从镇江西津渡乘船经金山、到达瓜洲,再抵扬州,这是渡江的热门航线。
西津渡在镇江云台山麓,也是长江下游著名的渡口,三国时称为“蒜山渡”。唐武德年间,润州(镇江)属金陵区域,这里又被称为金陵渡。晚唐时,北固山下建甘露渡,金陵渡在甘露渡之西,于是改成西津渡并沿用至今。
“这一区域内留下了诸多历史悠久的文物古迹,有着‘古渡博物馆’之称,厚载着自唐朝以来1300多年的历史遗存,是长江遗赠给镇江的津渡文化的典型代表。”原西津渡文史办主任张峥嵘告诉记者,江南古街很多,但是西津渡的突出特征就是“因渡成街”。
张峥嵘介绍,如今街区内现存有47处文保单位,其中3处为国家级文保单位(10景点)。这些建筑“因渡而生”,为了保平安,建造了过街石塔、观音洞与铁柱宫;为了抢救落水旅客,成立了救生会;为了渡口方便,建立了待渡亭及接待旅客的小山楼;为了转运贸易而产生了镇江商会及广肇公所,以及派生出来的西式租界建筑、近现代建筑……津渡文化的隐性内涵和显性外露,无一不在诉说长江留下的深刻印记。
西津渡昭关石塔
其中,昭关石塔右侧,就是镇江古代江上救助打捞机构的所在——救生会。张峥嵘说,古代的救生会,大致相当于现在的海事局,这处救生会遗址是世界最早的专业救助机构的遗址之一。
那时的西津渡,北对瓜洲渡,江阔而险,再加上当时金山屹立江中,附近江水盘涡旋激,尤为险恶。渡江的工具又大多是小木船,所以每当风起浪涌,渡船在江中经常沉没,出事之时,船工和渡客的呼救之声惊心动魄,历史上曾多次发生船沉人亡事件。于是从南宋乾道年间开始,地方政府就在西津渡设立救生机构,直到近现代共存续700余年。
西津古渡为历史上的江防要地,江南战事多与此渡口有关。晋代祖逖在西津渡江面中流击楫挥师北上,南宋刘裕在西津渡蒜山大破孙恩,隋文帝渡过西津渡江面大举灭陈,以及南宋韩世忠大战金兵、郑成功克复瓜洲等都和西津渡有关。鸦片战争时的镇江保卫战,更是一场爱国官兵誓死保卫祖国、保卫家乡,奋力抵抗英国侵略者的血战,不仅留下光辉一页,而且震动了全世界。
“作为转口大港,镇江的地位一直没有衰落过。”王川说,即便元代江北运河湮塞,一改江南漕粮由内河运输的做法,也需要在镇江囤仓后,转成大船沿长江出海,运往大都。鸦片战争以后,英军正是看中了镇江的水陆地理优势,才选中在这里开埠,以后又在此设立领事馆。从此,资本主义经济开始进入,镇江对外贸易、工商业和金融业得以发展。
“历史的机遇,便利的交通,重要的位置,宽广的胸怀,使近代西津渡历史文化街区成为多元文化相互共融的舞台。”张峥嵘说。
至今,长江之险给镇江带来的历史风云故事已经没入史书,只留下余韵袅袅,而大江之阔、丘陵之美给镇江赋予的人文内涵和美学意识,依然融入在这座城市的肌理之中,成为当代人生活的丰厚滋养。
如今在镇江,我们可以来到金山,“江天一览”极目抒怀,或者是来到幽静的“江中浮玉”焦山,参观璀璨夺目的无价之宝、被历代书法家称之为“大字之祖”的《瘗鹤铭》,又或者是来到北固山顶,面对着奔腾长江,就像曾经登临这里的辛弃疾一样,激吟一阙“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
不尽长江滚滚流,历史与现实的交融之处,流淌的正是长江给这座城市带来的昨天、今天和明天。(顾星欣)
来源:交汇点
编辑:缪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