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成 健
一百多年前的一个大雪夜,8岁的冰心帮着母亲将几十本书刊一卷一卷地装进肉松筒里,那些都是同盟会宣传反清的刊物。她们将肉松筒逐个仔细封好口,第二天寄了出去。不久之后,收到各地的来信说:“肉松收到了,到底是家制的,美味无穷。”冰心天真地问:“那些不是书吗?”母亲轻轻捏了她一把,附在她耳边叮嘱:“你不要说出去。”
冰心出生于福州三坊七巷,自小就随当军官的父亲辗转上海、烟台等地,但不管到了哪里,故乡的味道总是长留舌尖。“文革”期间,年已七旬的冰心曾下放到湖北咸宁的五七干校接受劳动改造,在给家人写信时,提到从小就爱吃的肉松:“昨晚晚饭是在食堂打的饭,还比较烂,加上开水,在医务所炭炉上热了热,就肉松吃了二两,很饱。”在人生的逆境中,冰心依然保持着积极乐观的情绪,而一撮肉松,松软鲜香,犹如和风暖阳,给心灵带来亲切轻柔的抚慰。
天下肉松风味纷呈,福建所产独树一帜,当地人为此充满了自信和自豪。林语堂是漳州人,父亲是个乡村牧师。尽管家境比较清贫,但父亲总是想方设法给他弄来这样那样的美食,比如厦门薄饼、肉松和萝卜糕,让林语堂的童年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林语堂经常回忆起小时候吃过的肉松配粥,那种感觉让他一辈子念念不忘。雪白而稠滑的米粥上,撒上一层金黄香酥的肉松,丝丝絮絮惹人垂涎。
林语堂大学毕业后在清华任教,他丰神俊朗、满腹才华,因此赢得了鼓浪屿首富廖家二小姐的芳心。1919年初,林语堂与廖翠凤喜结良缘。林语堂在其自传里详细描写了家族中的女性们是如何做肉松的,而判断厦门女子是否贤良聪慧的标准之一,就是肉松做得好不好。首富之家果然名不虚传,廖家的女人都能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并且个个擅长制作肉松。
新婚那年秋天,林语堂赴美国哈佛大学留学,妻子随行陪读。廖母知道女儿女婿此去经年前途艰辛,特意送来了一大罐家里自制的肉松。林语堂懂得海关检查的规定,便跟妻子说肉松不能携带,廖翠凤一听怒目圆睁,火冒三丈。林语堂连忙赔着小心好言相劝,费了不少口舌才平息了妻子的怒气。
廖翠凤少年时最愉快的记忆,莫过于在大厨房里和姑嫂姐妹们一起做肉松。家里人多,逢年过节还要送礼,做一回肉松往往要买几十斤猪肉。一家人忙得团团转,却分工有序,忙而不乱,边做边聊,笑声连连。“肉松不容易做,考验女人的细心、耐心和技巧。”林语堂的次女太乙记述肉松制作工序时写道:“门门是学问,如果炒得太久,肉炒焦了会发苦味。炒得不够干,吃起来就不够松脆,外公家的肉松又香又脆,是极品,亲友尝了都赞不绝口。”
林语堂婚后挈妇将雏,为求学谋生而东奔西忙,无论是落脚京沪还是漂泊欧美,老家亲属常常会给他们寄去精心制作的肉松。在林太乙的印象里,“亲戚从厦门来,总带许多吃的东西给我们”,其中常有龙眼干、铁观音茶和外婆嘱咐家里人做的肉松等等。廖翠凤收到了,就好像回到娘家一样喜笑颜开,她把肉松当宝贝一样收起来,偶尔才会用茶匙挑一些出来给孩子们拌粥吃。
肉松虽轻若棉絮,却见证了不少文化人之间的情深义重。1943年深秋,乔冠华与龚澎在重庆结为连理,好友胡风不仅即兴作诗几首表示祝贺,还特地让夫人梅志亲手做了肉松馈赠一对新人。第二年,胡适到哈佛大学讲学半年,当时赵元任也在哈佛任教,胡适住处与赵元任家相距不到半条街,几乎每天都要去赵家蹭饭。胡适本是无肉不欢的,可是当时计划供应的牛肉有限,赵夫人杨步伟只好买马肉替代,除了做大碗的红烧马肉招待,还将多买的马肉制成肉松让胡适带回去。胡适并不知道这是马肉,只是觉得十分好吃。
与冰心同年出生的俞平伯也喜欢吃肉松。有一年春天在北京,他和朱自清相约到阳台山大觉寺游玩,午餐就在塔边树下,两人分享自备的食物。俞平伯带的是酱肉、肉松和鸭蛋等,朱自清带的是腌牛肉罐头,此外还有水果、面包之类。不料一阵大风刮过,吹得肉松犹如满天飞絮。俞平伯晚年,妻弟许宝骙去福建出差,忙碌之余不忘给他捎了些肉松。那肉松柔软而酥脆,入口自溶,俞平伯在给朋友的信中提及此事说:“骙若带来惠赐肉松,确是佳品,闽厨风味得快饫……”只是朱自清几十年前便已早逝,这回已无法和当年的老友一起分享了。一撮肉松,可口贴心暖肚肠,其中究竟包含了多少人间情味,也许只有在父母的爱抚下,在漫长的旅途中,或者在荆榛遍地的困境,在欢聚一堂的时刻……那些亲口尝过的人,才知道。
编辑:缪小兵